6 强之暴之(下)_青瑶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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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强之暴之(下)

  惊雷(上)

  我默默地咀嚼着他这句话。

  他依然望着狐狸,眉头渐蹙。

  岸边、战船上,上万人都在默然叹服,正一片寂静,早早稚嫩的声音伴着他的拍掌声响起:“六叔好棒!六叔会飞!”

  将士们顿时一阵大笑,狐狸也禁不住在将台上微微摇头。

  正笑时,数人挤开人群,奔到将台边,大声禀道:“禀大将军,铁将军运来了!”

  狐狸大喜,喝道:“推过来!”

  我正想着这“铁将军”是何物事,但见士兵们如潮水般分开,十余架大车吱呀呀推过来,狐狸从将台上跳下,负着手在大车边走了一圈,在数万人的注视下,他缓缓揭开板车上盖着的芦草,一尊黑色的铁炮,赫然眼前。

  将士们有知道这是何物事的,便发出一阵惊呼,不知道的,纷纷低声询问。

  狐狸抚上铁炮,面上神情似欢喜,却又有一丝抑制不住的怅然。可当他再扫视众人之时,那丝怅然浑然不见,倒慢慢透出几分尊傲凛然的气势来。

  然而,他没有令人试炮,只命人将这十余尊铁炮推上船。再回到船舱时,他一把将早早抱起,笑道:“小子,咱们今年一定可以陪你娘回洪安过中秋节了!”

  江文略拂了拂衣襟,坐回椅中,微笑道:“杜兄按兵不动,原来在等这铁将军!有此利器,咱们攻过熹河,指日可待。只是我记得,澄化五年,因为私造铁炮,阴谋篡位,淮王府被满门抄斩,就连陈国所有懂得造铁炮的匠工,都被杀戮殆尽,自此再无人能造出这铁将军,而哀帝怕人谋反,将原有的铁将军也尽数销毁。不知杜兄---”

  “陈国没有了,不代表别的地方没有。”杜凤微微一笑。

  “交趾?”江文略思考了一阵,恍然大悟。

  “正是。”杜凤笑道:“交趾当年和陈国交战,吃足了铁将军的亏,他们付出死伤上万的代价,才从战场上抢了一尊铁将军回去,偏又不会用,只得锁在国库中。我想办法弄了来,再请能工巧匠细细研究,总算是赶在这最紧要的关头重新造了出来。”

  江文略拱手道:“杜兄深谋远虑,未雨绸缪,文略佩服。”

  我也很佩服。

  从交趾弄回被他们视为至宝的铁将军,再找齐能工巧匠,重新研造,绝非一年半载可以办到,只怕在初下鸡公山时,狐狸便开始筹划。

  然而,他从来没有向我提起过此事。

  我忽然又想到,无论是以前的鸡公寨,还是后来的卫家军,银子如何来的,又是如何花出去的,也始终是由狐狸一人作主。

  我相信,此时,蔺子湘的心中,也只有佩服二字。

  因为她看着狐狸的目光,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证明了这一点。

  我听爷爷描述过铁将军的威力,当年第一次斡尔河大战,突厥人便在铁将军的攻击下死伤惨重,退回昆木草原十余年。可后来哀帝听信谗言,怕北线将领用铁将军谋反,召回所有铁炮,这才致有后来的斡尔河惨败,陈国右军全军覆没。

  可爷爷也说过铁将军的弱点,那就是太过危险,容易爆膛,发炮之人,要面临着和对手一样的风险。

  尤其用在战船上,万一爆膛引起爆炸或大火,整条船都有倾覆的危险。

  当我提出此点时,狐狸叹了声,道:“能否顺利渡江,在此一举,小小的牺牲是必要的。再说,只要是战争总会有伤亡,如果不能顺利攻过去,只怕我们的伤亡会更重。”

  见江文略与蔺子湘似都赞同狐狸的说法,我也只得作罢。

  铁将军的威力,果然惊天动地。

  郑军很快就乱了阵脚,尤其当陈和尚王旗所在的主船也险些被击中时,对岸更是一片人仰马翻。

  然而,毕竟是匆匆赶造出来的铁将军,其爆膛的威力,也是非同一般。

  十六尊铁将军,竟有十尊爆了膛,累及四艘战船被轰碎了底舱,船上将士也死伤惨重。而剩下的六尊,在几番攻击后,火药也用得差不多了。

  我们不由都有些沮丧,狐狸也苦笑一声,道:“还是太急了些,总共只赶出这十六尊,再---”

  他话音未落,正推窗远眺的江文略忽然一拍栏杆,喜道:“行了!他们开始往后撤了!”

  陈和尚显然不知我们的底气,被铁将军吓破了胆,仓惶中下令:弃船上岸,全军后撤!

  朗日当空,晴云舒展。

  联军以闪电之势抢渡熹河,一路向南,一马平川,追击陈和尚。

  郑军是分几路后撤的。

  由于蔺不屈与江太公均只是负责拖住郑军的左右两路人马,尚未取得决定性的胜利,若让郑军的溃败人马与那两路会合,后患无穷。

  于是,我们只能也兵分几路,分头追击。

  狐狸的决断是:他率主力追击陈和尚,另几路分别由五叔、江文略和其他将领负责领兵追击。而我则率离火营与青瑶军殿后,随着前方战事,徐徐推进,并负责调度粮草,并稳定各地局势。

  战事匆匆,我甚至来不及和江文略说上一句话,他便已带兵远去。

  但第二天晚上,云绣悄悄递给我一个用草织成的小笼子,里面装着她捉来的几只萤火虫,当我将草笼子举到早早的面前,看着他惊喜的神情,我的心,忽然之间宁静下来。

  走我们该走的路就好,至于命运给我们什么样的结局,坦然接受。

  盛夏终于到来时,我也终于站在了黑州城外。

  这座陈国以关押重刑犯人而出名的地狱之城,在暴民作乱时,首当其冲,三千羽林军更是冲进重兵把守的大狱,放出了今日的益王蔺不屈。

  当年,豹子头也是从这里,救出了今日的洛王军首辅大将军杜凤。

  而那年的一把大火,也将黑州城烧得面目全非。即使五六年过去,仍可见当年大火的痕迹。

  大火能烧掉地狱之城,却烧不掉人间所有的苦难。

  前方战报不停传来,狐狸追击陈和尚,似是遇到了一点阻碍,他传信来,命我们暂且驻军在黑州,等前方战事明朗,再往南推进。

  这一呆,便是大半个月。

  狐狸倒是一日有几封信来,信中除了细述军情外,还会叮嘱我注意腰疾,不要太辛劳,也会询问早早练字练得怎样,有没有想念六叔,等等。

  有一次,他甚至让人送来了一幅画。画中,蓝衫飘飘的青年迎风抚笛,一位窈窕女子,携着一名幼童在他身侧,倾听着他的笛音,唇角有着温柔的笑。

  画的左侧,淡淡的笔风写着一句:从来笛中意,吹与君心知。

  早早看到画,一个劲指着画中青年叫着六叔。

  我默默地将画卷起,轻轻地叹了一声。

  今年的七夕,却罕见地下起了暴雨。

  到了后半夜,天地间似乎只剩下无边的黑暗与暴烈的雨。我正迷迷糊糊,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我惊得猛然坐起。

  燕红穿着蓑衣站在外面,笠沿处,水珠不停淌下。我忙问:“出什么事了?”

  “夫人,黎统领请您去一趟。”

  她与黎朔成亲这么久,却仍互相称对方为“黎统领”和“燕统领”,我笑过数次,她却一直没有改口。

  我本待调侃她两句,可见她面上神情,急忙穿好衣裳,披了蓑衣,又叮嘱云绣照顾好早早,随着燕红出了郡守府。

  黎朔率领离火营驻扎在城外,负责外围防务,等我赶到军营,雨下得更狂烈了。

  一入帐,昏暗的烛火及压抑的气氛让我眼前恍惚了一下,片刻后才看清地上躺着数人,个个都似从血水中捞出来的一般。

  阿聪正伏在一人身上,哀哀恸哭。

  我急问:“怎么了?”

  阿聪听到我的声音,抬头大哭,“夫人,我表叔他,他不行了!”

  我这也才看清,他身前那名伤者,正是他的表叔尉迟毅。

  我蹲到尉迟毅身前,见他正大口喘气,眼神却涣散无光,浑不似以前那个豪爽的汉子,心中一痛,急唤了声:“尉迟兄弟!”

  尉迟毅听到我的声音,竟似回光返照一般,猛然睁大双眼,右手一把攥上我的手腕,喘气道:“大嫂,快!救救弟兄们,救救他们---”

  他手劲奇大,我手腕被扼得生疼,眼泪都险些迸了出来,却知此时绝不宜刺激他,便忍着痛,轻声哄道:“好,我会救他们的,你放心。”

  他吁出一口长气,慢慢地松了手,却仍双目圆睁,眼角处缓缓渗出一行泪水,低喘着气,断断续续道:“大嫂,我、我们没用,连自己都保不住,总、总是要你来救我们。大哥救我们,大、大嫂又救我们,大哥大嫂的恩德,弟、弟兄们来世就是做牛做马,也要报答---”

  他忽然一阵急促的喘息,嘶厉地叫了声,“大嫂!你千万要小心杜凤啊!”

  帐外,恰好一道惊雷滚过,惊得我刹那间心头一跳,感觉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

  有军医匆匆冲了进来,用银针在尉迟毅身上连续扎下,他喘了一会气,眼眸似恢复了一些光采。我知他时间不多,忙问,“到底怎么回事?你不是在黎朔手下吗?”

  “他一心杀敌立功,去找楚泰,楚泰向我调了他去。唉,没想到竟是害了他---”黎朔在一边叹道。

  楚泰是艮石营的统领,也是鸡公寨的老兄弟。八营统领中本有五位出自鸡公寨,后来历次大战,五人中有的阵亡,有的被撤,只剩下了黎朔和楚泰。

  楚泰追随豹子头多年,对豹子头忠心耿耿。上次早早封王的纷争,鸡公寨的老兄弟要求见我,隐有所图,我后来查知,只怕都是出自他的主意。

  为免狐狸疑忌,我自那以后,与楚泰保持着十分疏远的距离。我也一直想着等那十余人能成功完成任务后,再找楚泰,做一次长谈。

  而此番追敌,楚泰率领艮石营,追的正是陈和尚的丞相赵之初。

  我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尉迟毅已缓过一些气来。他流着眼泪,低声道:“大嫂,我们去追赵之初,结果中了伏,被困在桑山。弟兄们死伤大半,楚统领派我们突围,求大嫂派人去救他们---”

  “桑山?大将军今日还有军报传来,他正在熹州与陈和尚主力僵持,你们为何不去熹州求救?那里要近得多。”我本能地涌上疑惑。

  “大将军?!”尉迟毅忽然一声冷笑,随着他这声冷笑,鲜血自他口中汩汩而下,他的声音也凄厉了几分。

  “只怕咱们的杜大将军,会更乐意在打败陈和尚后,再悠哉得意地来桑山,为我们这帮老弟兄收尸!”

  再有一道炸雷滚过。

  我惊得猛然站起,厉声道:“这是什么话?!”

  尉迟毅身躯猛然挺了一下,双眼睁得象铜铃一般大,他左手指向我,也厉声叫道:“大嫂!你可知道,当初二当家和四当家,就是被杜凤用奸诈手段除掉的!只怕他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大嫂和少当家!”

  惊雷(下)

  “大嫂,自打少当家出生后,寨子里的事情,便渐渐成了杜凤一人说了算。二四当家敬他是个人才,而且与永嘉军的合作也一直是他在主持,所以,二四当家一直没说过什么。”

  “表叔,您慢点说---”阿聪不停帮尉迟毅拭着唇角的血迹,抽噎着。

  我无言地蹲在一旁,腿渐渐有点发麻。

  “可是大嫂,卫家军的地盘,毕竟是弟兄们用命拼回来的。当初大伙跟着大哥,为的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可到了杜凤手上,弟兄们拼命打来的城池,他交给外人管理,弟兄们抢来的银子,他一声‘入军库’后便再没有音讯。他口口声声是为了大嫂和少当家,可我们冷眼看着,很多事情,大嫂压根就不知道。”

  确实,很多事情,我压根都不知道。

  那个时候,我以为所有弟兄仍在一起生死相随、患难与共,却不知,他们早已在不同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我的记忆,仿佛停留在鸡公山的议事堂,野狼们笑着来向我敬酒,个个真诚地唤我一声“大嫂”,个个眼中有着对未来的期待和憧憬。

  期待终有一日,能广宅良田,娇妻稚子,长伴左右。

  却不料,一个接一个,躺在异乡的黄冢中,无边孤单。

  “大嫂,下了山后,杜凤擅权越来越厉害,二四当家十分不满,更怕如此下去,大嫂和少当家终有一日要遭到毒手。所以---”他喘了几下,才说了下去,“所以,少当家加印典礼那一天,二四当家才想搏一搏,拿下杜凤,替大嫂和少当家清除这个隐患。”

  压在心底多时的疑云,在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再度翻上,我的心情,如帐外的暴雨一般沉重。

  “可是杜凤早在二四当家身边安插了人,知道了此事。他先是虚情假意地来和二四当家谈判,暗示只要二四当家放权,他就保他们一生荣华富贵。四当家当时假装答应交出兵权,本来想着安杜凤的心,更好行事,却不料,杜凤早就将一切计算好了。

  “杜凤收买了二当家身边的人,那个奸细向二当家提议,找一些江湖上的人来,假装行刺夫人和少当家,然后栽在杜凤的头上,这样,才有借口拿下杜凤。

  “可当时二四当家仍有犹豫,怕实力不够,拿不下杜凤,结果,那个人又说可以借助蔺子楚的力量。二当家去找蔺子楚,蔺子楚也答应帮一把。后来,四当家又去试探五当家,五当家也表示会中立。二四当家这才下了决心,铲除杜凤。谁知---这从头至尾,就是杜凤设下的圈套!

  “那些行刺的江湖之人,本来就是杜凤的人!二当家只是命她们作作样子,并不要真的行刺夫人,再说一句奉杜凤之命的话,本来以为可以将行刺的罪名,栽在杜凤头上,却没料到,杜凤也同样可以将这个罪名,栽在二四当家的头上!杜凤只需要---”

  我心头一阵麻木,钝痛的麻木。

  只需要什么?

  只需要江文略及时地救下我!

  只需要我这个青瑶夫人站出来,大声说一句:二将军、四将军造反!卫家军将士们,将他们拿下!

  只需要蔺子楚伸出援手,五叔适时稳定局势。

  刺客从出现到逃走,没说过一句受谁指使的话,至今也没有抓到。

  我压下往上翻涌的气血,镇静地问,“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当初阿聪来求我救你,说你一切都不知情,怎么今日又是这样说?”

  “是、是吴长贵告诉我的---”他嘶哑着声音道。

  “他人呢?”

  “死了,死在大牢里了。”他苦笑着,“大嫂,你费尽力气保下我们,杜凤肯定对你说,只将我们打上二百军棍,再关上三个月。可你知不知道,在那二百军棍后,七十多个人活下来多少?三个月的牢狱后,又最终活下来多少人?最后挺下来,到黎统领营中报到的,只有十九个人!”

  我眼前隐约冒了一阵黑星,震惊地转头去看黎朔。

  黎朔满面惭色,偏过头去,半晌才道:“对不起,大嫂。”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颤抖着问道。

  “是我们求黎统领不要告诉大嫂的。”尉迟毅泣道,“大嫂,我们没有证据。那时我们若向大嫂说了,你肯定会为了我们再与杜凤起争执,万一危及你和少当家,我们岂不是百死莫赎?”

  他似在拼尽最后的力气惨笑,“可现在,我们要死了,我们只能用这条命,让大嫂相信我们说的话,对杜凤有所警惕。”

  雨下得更烈了,雨声大得让我都听不清自己喉间发出的苦涩声音。

  我急促说着,似在自己与自己喃喃说着,似借与自己说话,来肯定什么或者否定什么。

  “你今天说的,都是没证据的话。刺客确实是二叔四叔去找的,蔺子楚也绝不会承认当初的承诺,挨军棍、坐大牢,历来都有人挨不住---不,不会这样的。”

  我本能地摇头。却不知这是在否定尉迟毅的话,还是在否定我自己曾经说过的话。

  尉迟毅悲凉地笑了笑,道:“大嫂,你与杜凤走得最近,这些年,你还不明白他是怎样的人吗?”

  他猛然吐了一口血痰:“他就是口中冠冕堂皇,背地里耍阴谋诡计的奸诈小人!铁将军会爆膛,他明明早就知道,可是他不说!他将铁将军全部放在艮石营的战船上,渡江之战,死的可全是我们艮石营的弟兄!”

  我木然地蹲着,双腿已麻得没有知觉。

  “大嫂,少当家封王的事情,楚统领得罪了杜凤,杜凤是一定要除掉楚统领的。可他不敢明着下手,他只能借刀杀人,借铁将军消耗我们艮石营的实力,再借赵之初的手将我们歼灭在桑山---大嫂,等这些老弟兄全死在他手上,他要对付的,只怕就是你和少当家!”

  尉迟毅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可又在最低的时候猛然嘶叫了一声,再度扼住我的手腕,凄厉叫道:“大嫂,你一定要去救弟兄们啊---”

  最后半个“啊”音,伴着他吐出的一口鲜血,在帐内掀起一阵令人颤栗的血腥之风。他最终身躯一挺,吐出最后一口气,再无声息。

  我也终于支持不住麻木的双腿,跌坐在潮湿的地上。

  阿聪愣了片刻后,趴在尉迟毅身上嚎啕大哭。

  “大嫂,雨大,您进去吧。”黎朔打着伞,在我身后低声劝着。

  我长久地站在帐篷外,听着阿聪声嘶力竭的哭声,挪不动半步。仿佛只有这滂沱而下的雨,才能让我的心,得到片刻的宁静。

  黎朔叹了声,没有再劝,只静默地站在我身后。

  不知站了多久,我才僵硬地开口,“黎朔。”

  “是,大嫂。”

  “是我喊了那一句,让大家都认为,是二叔和四叔要谋反。”

  “可刺客确实是他们去找的,他们也确实是想反,不过是不是真的想对大嫂您下手,这一点,永远无法证实。大嫂,请恕黎朔说句实话,虽然六当家诱杀二四当家这件事做得太过狠辣,但当日如果没有这一出,也不会有卫家军现在的鼎盛。只是日后六当家会对您和少当家怎样,真是---”

  我对着黑暗的雨,感觉自己的手比雨水还要冰凉。

  “我以为他们能活下来。只要我去求情,他们不过是挨点军棍,坐几个月的牢而已。我甚至,没有想到要到牢里去看他们一下。”

  “大嫂,这不是您的错,您不要自责。”黎朔低声道:“那时,您腿脚不便,走路都困难,哪能护得那么周全。”

  “我明知道六叔迟早要清除反对他的老弟兄,也明知道铁炮会有爆膛的危险,却没能告诉他们。”

  黎朔在苦笑,“大嫂,这件事更不好说。铁将军总归是要用的,不在艮土营的船上,就在别营的船上,区别只在于,死的是哪些将士而已。”

  “我想找出那万两黄金,安置遣散他们,可最终还是没能保住他们---”

  胸口一阵冰凉,象塞了一团棉絮般,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以为,我喊出的是真相,可是不是真相,永远也无法知道;

  我以为,只要求情救下他们就好,却不知道,他们在军棍下、在牢狱中一个接一个地死去;

  我以为,能为他们安排好一切,却任由他们处在危险之中,没有提醒、没有沟通。

  偏偏,造成这一切的,是曾与我生死与共、患难相交的人,是我曾经无比信任、将一切托付给他的人;

  而这一切,我甚至没有办法去指责他,更不能走上与他决裂的道路。我还要保护早早,我也不能让洛王军四分五裂。

  我低咳了一声,竭力吞下喉间浓浓的苦涩。

  “黎朔。”

  “在。”

  我缓缓道:“点齐人马,去桑山。”

  “可是---”黎朔取出一封信,面上满是为难之色,“刚刚收到大将军的军令,他说久攻熹州不下,命我带离火营八千精兵前往支援,其余的则继续留守黑州。”

  我摇了摇头,慢慢道:“说大将军诱杀二四当家,说他做了手脚、让弟兄们死在牢里,说他有意将铁将军安在艮石营的战船上,这些,我都相信。但是,说他要借赵之初的手,将艮石营灭在桑山,我绝对不信。”

  “嗯。”黎朔点头,“大将军绝不是不顾大局的人,若说他故意让艮石营两万弟兄被赵之初灭掉,我也不信。”

  “他做任何事,都是谋定而后动,每一步都计算好了再下手。”我笑了笑,道:“陈和尚的左右骠骑大将军起了内讧,窦光明的旧部在南方作乱,这些,都是他早就筹划好了的。”

  “也就是说,大将军早在郑军中安插了人?”

  “是,所以他早就计算好了双方的兵力,他让艮石营将赵之初的兵马拖在淮安一带,要他们打的是一场拉锯战。可是---”我缓缓地道:“为什么以艮石营的精兵强将,会被困在桑山?会败得如此惨呢?”

  黎朔起始满面疑色,慢慢地骇然变色,失声道:“难道陈和尚也玩起了惑敌之计,他的主力并不在熹州,而是在桑山?!”

  我叹道:“只怕是这样。”

  黎朔急了,道:“若真是这样,只要艮石营顶不住,陈和尚的人马自北面包抄熹州,大将军将腹背受敌!”

  我望着滂沱的大雨,下了决断,轻声道:“黎朔,现在到了咱们离火营与青瑶军奋起一战的时候了。”

  名震天下(上)

  没有再多的犹豫,我与黎朔决定,赌上这一局。

  赢,则洛王军之幸;

  败,则我等之命!

  所有人在滂沱大雨中集结,昏暗的气死风灯映着我与黎朔郑重的神情,加上云绣也将早早捆在背上站于一旁,将士们的神情,明显地比往日更肃穆。

  来不及调度过多的粮草,离火营与青瑶军,负上能支撑七天的干粮,以急行军的速度向桑山进发。

  在他们集结之前,十余匹最精良的战马,如闪电般奔向熹州。

  七天,我们只有七天的时间。

  离开黑州的那一刻,我回头望了望如地狱般黑暗的城池,暗暗向冥冥之神祈祷。希望七天之后,狐狸能带着主力赶来支援。

  更希望,我没有猜错。

  可心情再焦虑,急行军两个时辰后,不得不暂时歇整。

  离火营尚好,井然有序。青瑶军自成立以后,从未经历过这等雨中急行军,许多人支撑不住,一屁股坐在泥水中。

  黎朔大步过来,用力一抽鞭子,溅起泥泞点点,大声喝道:“都把我说过的话忘了吗?!这个样子,怎么能上阵杀敌?!”

  他又转头瞪着燕红,冷声道:“燕统领,请你不要让我失望!”

  燕红顿时满脸通红,等黎朔走开了,她脸色阴沉,冷冷道:“夫人以往怜惜你们,舍不得将你们派上最艰苦的前线,你们倒长脾气了,真以为自己是来做小姐少爷的不成?”

  众人都情不自禁地低了低头,继而各自按队归位,匆匆用过干粮,值宿的值宿,歇息的歇息,再无方才的狼狈景象。

  我欣慰地笑了笑,虽然不知接下来在等着我们的是什么,但这一刻,我与她们,坚定地去做我们应该做的事情。

  此时已是黎明时分,雨势渐收,东面天空露出几分灰蒙蒙的晨光来。

  我看了看早早,他仍在酣睡,云绣爱怜地看着他,抬头正要说话,却听哨声大作,急促而激烈,正是有敌来袭的警音。

  所有人弹身而起,持了兵刃,各自列队,满面警惕之色。

  哨音却又平息下来,过了一会,前方的士兵纷纷向两边散开,一人一骑,自人群中急驰而来。

  虽然晨熙朦胧,我仍看清了马上之人俊朗的面容,还有他专注的眼神。那眼神,仿佛在万千人中,一眼看到了念兹在兹之人,笑意自唇角向眼眸深处温柔地扩散。

  正是江文略。

  我再也想不到竟会在此处见到他,惊讶地缓缓站起,他已拉缰落马,急步过来,凝视了我一眼,拱手微笑,“青瑶夫人。”

  我还在愕然,早早忽在云绣怀中醒转,向江文略伸出双手,娇嫩唤道:“干爹!”

  江文略清亮地应了声,一把将早早高高举起,仰头笑道:“早早,有没有想干爹?”

  他仰头的一刹那,我看得分明,有抑制不住的欣喜和幸福自他眉间眼间浓浓发散。他只有借着仰头,才能让别人看不到这份明显不寻常的欣喜。

  早早腼腆地笑着,软软道:“想。”又轻声问道:“干爹,现在可以捉星星吗?”

  江文略大笑,道:“现在是早上,到了晚上,星星就会出来了。”

  黎朔大步过来,拱手道:“江公子。”

  我也微笑着过去,轻施一礼,道:“江公子为何会来此处?”

  江文略当日率领一万永王军追击陈和尚的东路败兵,这一万人皆是他的亲信,也是他着力培养的精兵强将。本打算一鼓作气拿下对方,可对方竟在凤安平原到处绕圈子,他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劲,使了点计策,将对方逼到凤安,费了些力气,才终于将其击溃。

  对方主将仓惶中换了士卒的衣裳,混在俘虏之中,却被平日被他鞭笞过的士兵举报,那主将被拿下时,意图将一封信往口中塞,也被抢了下来。

  江文略拿过那封信一看,写的是暗语,再找了俘虏破译,不由大惊。信中写得分明,陈和尚命那将领采取游击战术,将追兵引至死谷后,再回转熹州,与由桑山包抄过去的主力会合,完成对杜凤的最后一击。

  陈和尚更在信中说了句:尔等自东返回时,必经过黑州,务必设法攻其不备,生擒青瑶夫人及洛王,以击溃洛王军军心,胁迫杜凤投诚。

  按原计划,江文略在清剿了这路残兵后,应当包抄郑王右骠骑大将军后方,与永王军完成前后夹击。

  可他在看到这封信后,怕陈和尚还安排了别路人马来攻黑州,思虑再三,命手下头号大将容玉带八千人马,照原计划打着他的旗号包抄,而他只带了一千来人星夜往黑州赶,正在这里与我们相遇。

  他一番叙述,黎朔听得直拍大腿,“真让我们猜中了!陈和尚真他妈的狠!当初渡江之战,只怕也是他故意败退的,诱我们深入,借着熟悉地形,将我们的兵力分散开来,再来一个合而围之!”

  他说话的时候,我与江文略眼神默默地交触。

  眼前似乎有点雾蒙蒙的,但他的眼神,却是那么的清亮,清亮得象要烙进我的心里一般。

  他这般赶来守护我和早早,是第几次了?

  他一直在坚持,从来没有放弃过。他在用漫长的时光,将过去的伤痕慢慢抚平。

  三军会合,继续往桑山行进。多了这一千来人,我的心也安定了几分。

  因为不知桑山的弟兄是否能挺过这一两天,所有人的神情都是严肃而沉重的。数万人马,唯有早早一人,单纯而又快乐地盼望着黑夜的到来。

  自黄昏时分起,他就不停嚷着要捉星星。江文略索性将他抱在身前坐着,与我并驾齐驱。

  大军直行到天全黑才不得不扎营歇整,早早落地后,撒腿奔向夜色下的原野。

  我们都追了上去,渐渐地,我停住了脚步,拉住云绣,静静地看着溢满草香的原野上,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忙碌地追着星星。

  早早终于饿了,扑到云绣怀中要饼吃。云绣将饼掰碎了,他大口吃着,吃过几口,忽然抬头叫了声,“干爹!”

  江文略向着他温柔地笑,这笑容,纯粹得不含任何杂质,让我心中泛起一阵冲动,想了一整日的话脱口而出,“文略,对不起。”

  文略,对不起。

  这句话,从何时开始在心底蕴酿的?

  曾几何时,怨他没有坦诚沟通,将我陷入绝境;怨他不顾我的感受,让我遭受泼天的脏水;怨他妄自安排一切,令我面对一次又一次的困厄。

  我那么浓烈哀伤的时候,心底只有怨,看不到他的努力,看不到他一直的坚持与付出。

  小楼中的沈窈娘,要的是一份纯粹的爱,只知小鸟依人地躲在他的双臂中,却不知这份爱逐渐成为他的负担。当他不堪重负垂下手臂,风雨骤来,一切崩塌,我心中只有浓烈的怨恨。

  直到我自己经历漫天风雨,也有永远无法让世人得知的真相,也因为疏忽而没能护住想守护的人,同样,也因为沟通不够而让他们陷入危险的境地。

  我终于明白,人生没有简单的幸福或不幸,命运不可能给我们太纯粹的东西,总会有表象、有真相,有苦难、有瑕疵。

  我们只能在磨难中才能学会看懂人、看懂事,看懂春夏秋冬掩盖下的山、原野与寺院。

  也只有在磨难中才会明白,有些东西需要坚持,也一直凭着我们的本性在坚持,从来没有改变过。

  坚强、幸福、守护。

  雪还是雪,融化成水后,又复为雪。

  哪里脏了?

  我有顿悟的喜悦,他眸中却有着茫然,怔怔道:“对不起?”

  “是,文略,对不起。”我坦诚地望着他,轻声道:“以往,我给你造成了太大的负担,未能与你分担一切。那件事情,我也有责任。”

  他惊讶地张了张嘴,慢慢又欣悦地微笑。

  我向他笑了笑,望向夜色下的原野,只觉从未有过的清爽,轻声道:“文略,你现在看到的是什么?”

  “繁星如织,夜色深深。”

  “若是明天早上呢?”

  “晨霞满天,唔,如果天气不好,会是烟雨朦胧。”

  我缓缓摇了摇头,他微微欠身,“请夫人指点。”

  我如那日寒松大师一般唱了声佛,双掌合什,淡然道:“公子看到的是昼夜交替、烟霞雨露,我看到的,却只有苍穹与原野。”

  早早扑过来,学着我的样子双掌合什,问道:“娘,这是做什么?”

  江文略将他抱起,笑道:“你娘在点化干爹。”

  早早来了兴趣,合着手掌向江文略点头,道:“我也要点化干爹。”

  看着江文略抱住他大笑着走向营地,却听云绣的声音轻柔地响起,“夫人,这几年,公子是第一次如此开心。”

  我含笑不语,这几年,我也是第一次,觉得如此轻松,且充满无畏的勇气。

  当我们赶到桑山,面对郑军铁桶般的大军时,这份勇气,仍在我体内盘旋。

  两日的急行军,江文略与黎朔已将可能面对的情况分析得清楚明了,也依据不同的情况制订了不同的战略。

  虽然隐在林中,遥遥望去,满目都是郑军的旗帜,我们却皆松了一口气,庆幸艮石营挺到了今日。

  弟兄们没有让我失望,我沈青瑶,自也不能让他们失望。

  更希望,远在熹州的那人,不会让我们失望。

  名震天下(中)

  我们是在黄昏时赶到的桑山。当夜色完全降临,郑军军营后方忽然火光冲天,我知道,黎朔千挑万选的尖刀营精兵已经突入敌军后方,放了数把大火,造成了郑军的短暂慌乱。

  机不可失,阿聪第一个冲了出去。数年的时间,已将鸡公山上的瘦黑少年磨砺成高壮的青年,丧叔之痛让他如猛虎下山,率领最精锐的尖刀营冲向郑军。

  此时应当正是郑军最疲乏的时候,尖刀营突然出现,让他们很快就乱成一团,营中号角震天而起。桑山峡谷中的艮土营将士立马发现异样,待青瑶军将早早的王旗和我的旗号打将出来,他们发出绝境逢生的嚎叫,此时黎朔也带兵冲了上去,江文略则与青瑶军护着我和早早向前行进。

  待我们将郑军逼退一箭地,艮石营统领楚泰大步冲过来,与黎朔紧紧拥抱在一起。

  体格雄壮的北燕大汉此刻竟闪着泪花,无言地拍着黎朔的手臂。

  黎朔向后偏了偏头,楚泰单膝跪倒在我面前,哽咽道:“大嫂!”

  我将他扶起,道:“让楚兄弟久等了。”

  江文略回望一眼,惊道:“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已经来不及了。

  郑军只是短暂的慌乱,又卷土重来,且挟排山倒海之势。我们来不及全体突围,连带离火营与青瑶军,都被逼入山谷中。

  江文略遥望郑军军容,倒抽了一口冷气,自言自语道:“不对啊,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熊熊的火把下,一人在数千人的拱扈下徐徐拉辔而出。有喊话的士兵大声道:“郑王右相赵之初,请青瑶夫人说话!”

  我与江文略对望一眼,楚泰急道:“大嫂不能去!赵之初十分奸诈,弟兄们吃够了他的苦头。”

  “可我们现在需要的是时间。”我轻声道,“只要能支撑到大将军---”

  楚泰往地上吐了一口浓痰,“杜凤若是来了,我楚泰自己砍下自己的头!”

  “楚统领!请注意上下尊卑!”我厉声喝道。

  我从未以这样严厉的语气说过话,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早早更是吓得将小脸埋在云绣怀中。

  我知道,青瑶夫人以往给人留下的印象,柔韧有余、威肃不足,一直只是扮演着平衡各方力量的角色。与其说他们尊敬我,不如说他们尊敬的是豹子头为我和早早确立的地位。

  可是,就因为如此,他们才会在背后各有谋算,从而一步步走到与狐狸对立的局面。如果我再不想办法将他们从危险的边缘拉回来,只怕等着洛王军的,将是可怕的内讧。

  毕竟现在,以狐狸的力量,楚泰及老弟兄们,已经不是对手。

  我更不愿意,看到他们真正成为对手。

  我用凌厉的眼神徐徐扫过,楚泰等人纷纷低下头,我冷声道:“盾牌手列阵,弓箭手护后!”

  飞卷的夜风下,我在盾牌手的护卫下驰出谷口,至五十步处,盾牌齐整架起,我于马上拱手,“沈青瑶久闻赵相大名,幸会幸会!”

  我着意打量了他几眼。

  这位陈和尚倚重的左膀右臂,面色稍显发黄,眼眶下方还有浓重的黑影,倒有点纵欲过度的样子,但他眼中偶尔闪过的精光,让人不得不心生警惕。

  他哈哈一笑,眯着眼道:“赵某也是久闻夫人大名,今日一见,只恨没有早认识夫人,说不定赵某今日就不会站在这里,而能一瞻夫人的香闺了!”

  郑军一阵哄笑,我身边的盾牌手骂了起来,我将右手一举,他们便寂肃无声。

  “是啊,若是赵相能早点与我认识,我洛王府便不会发愁找不到一个会看家护院的门房了。”

  盾牌手们哈哈大笑,有人还学起了狗叫。

  赵之初也不动气,他捋了捋几绺长须,再盯着我看了一眼,淡淡道:“既是如此,赵某就与夫人下这一局。”说罢,他不再看我,拉马回营。

  我也带着众人徐徐退回山谷。

  “他只是想确定,大嫂是不是真的现身于此。”黎朔道。

  “嗯,接下来的几天,咱们将会十分难熬。”江文略托着腮,面带沉思,道:“奇怪,他们兵力远远不止三万,陈和尚怎么放心将这么多兵力交给赵之初一人指挥?”

  赵之初确认我确实带兵来援后,经过半夜的休整,向我们发起了潮水般猛烈的进攻。

  郁郁葱葱的山谷,流溢着浓烈的血腥之气。我让云绣将早早远远带开,不让他看见这般血腥的场面。我将战事的指挥权交予黎朔,与江文略在一旁督战。

  双方将士轮番上阵,这一战,竟杀到了黄昏才鸣金收兵。

  残阳如血,我们疲倦得席地而坐,啃了些干粮,便各自抓紧时间休息。

  已是第三天了,狐狸应该已经收到讯息,他是不是率着大军,正在星夜赶来的路上?我们还能支撑多久?

  我靠着松树,望着繁星闪烁的苍穹,轻轻地叹了口气。

  “在想什么?”江文略在我身边轻声问。

  “想六叔。”我坦诚答。

  他脸上明显掠过一抹苦涩,我莞尔一笑,将话说了个完完整整,“我在想六叔是不是会带兵赶来支援。”

  苦涩瞬间化成了微笑,江文略凝望着我,轻声道:“他会来的,他不是不顾大局之人。”

  我点头,“是,他会来的。”

  我话音刚落,郑军军营中忽然鼓噪起来。

  这鼓噪声极不寻常,我凝神听了一阵,似有数千人在大喊:“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我们一跃而起,迅速掩至谷口。只见郑军军营中,火光四起,战马嘶鸣,一片人仰马翻的景象。

  “是不是陷阱?诱我们出击?”江文略疑道。

  “不太象。”黎朔摇头。

  再过一阵,马蹄声震得地面隐隐颤抖。江文略眼尖,指道:“那是谁?!”

  火光下,一骑从郑军军营中急驰而出,马上似有两人,摇摇晃晃,后面数千人厉声呼喝着衔尾追来。

  江文略看了看我,黎朔道:“看看再说。”

  那两人一骑越驰越近,追兵纷纷拉弓上箭,如同驰向生之岸的孤舟,后方有数千地狱阎罗,即将射出修罗之箭。

  此时,那一骑已距谷口不过百余步,终于有人射出第一箭。响箭擦着马鞍而过,坐在后面的人晃了一晃,忽然直起身,拉转马头。

  她拉马抬头的一瞬间,我也终于看清了她的面容,无比惊骇下失声叫道:“缨娘!”

  烈烈火光下,她一袭普通士卒的打扮,鬓发散乱,但凌乱的头发遮不住她的眉眼,更遮不住她眼中的光芒。

  正是被五叔拒婚后,留书告辞,再无音讯的缨娘!

  燕红扑过来,也失声唤道:“缨娘!”

  缨娘在马上回头望了望,她似是唤了声夫人,又转过头,沉默地面对着迅速逼上来的数千郑军。

  郑军却在她十余步外皆拉住了马缰,我清楚地看到,缨娘将长剑架在她身前那人的脖子上,那人服饰似有点眼熟,却耷拉着脑袋,显然已昏迷了过去。

  燕红与缨娘情同姐妹,急得直搓手,道:“夫人,怎么办?”又用央求的眼神去看黎朔。

  黎朔摇头道:“她有人质在手,郑军才不敢射杀她,否则早死了几千遍。我们远了些,抢不过郑军的。”

  燕红急得快哭了出来,我沉声道:“不管怎样,都得试一试,让所有人准备好,情势一发生变化,搏上一搏。”

  这句话说完,我脑海中忽有一道闪电劈过,恍然大悟,急道:“姓赵的奸贼!她挟持的人质,一定是赵之初!原来他就是五叔的仇人!”

  一听缨娘挟持的人质竟可能是对方的主帅,楚泰等人也扑了过来。

  一阵寂肃后,郑军让向两边,一匹黑马缓缓驰出,马上之人身形魁梧,却戴着狰狞的铁制面具。

  他盯着缨娘,声音缓而森寒,“放下他,饶你不死。”

  我看不到缨娘的面容,只听得到她凄厉的笑声,“放下他?!哈哈,有种你们就射箭啊,看你们的相国大人,是不是会刀枪不入?!”

  他们对答之时,黎朔将手一挥,离火营最精锐的将士悄悄伏身前行,出了谷口。可刚走出数步,郑军便有了查觉,一通箭雨射来,将士们被逼得退回谷口。

  铁面人狞声一笑,缓缓举起了右手。

  急厉的夜风将缨娘的黑发高高吹起,她忽然将马头用力一拨,同时一个侧身,竟落下马来。落地的一刹那,她手中长剑,狠狠地刺上战马的臀部!

  战马一声惨嘶,纵蹄而奔,向谷口奔来。而缨娘也于骏马扬蹄的瞬间,仰倒在地,探出左手,揪住了马尾。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缨娘要的就是这点时间,战马已如闪电般奔出,距谷口又近了十余步,我本能地喝道:“上!”

  几乎是在我喝出这一声的同时,铁面人的右手挥下,怒喝道:“射!”

  箭雨如蝗,烟尘起,两军动!

  摧裂山河般的杀气。

  马上的赵之初,马后的缨娘,几乎同时中箭。缨娘更是喷出一蓬血雨,可她似还保持着最后的一丝力气,紧紧揪住马尾,任战马拖着她,向我们驰来!

  燕红嘶声唤道:“缨---娘!”

  黎朔一声劲喝,左手持着盾牌,竟自谷口大石上飞身而起。落地时他手中长矛在地上运力一搠,借力而起再向前纵。箭雨自他身边呼啸而过,燕红情不自禁地攥紧了我的手臂,我疼得险些叫出声。

  我也是于这一战,才真正见识到了黎朔的武功,他一人一盾冲在最前面,那悍然无畏的气势,竟让对面的郑军一时忘了逼上。

  就是这缓了一缓,战马终于奔过黎朔身侧,而离火营的精兵也火速跟上。

  那铁面人迅速退入阵中,冷冷的一声,“撤!”

  郑军顿时哗啦啦退了个干干净净。

  凄厉的火光,照着缨娘惨白的脸,照着她满是血迹的衣裳。

  我将她紧紧抱住,她张着嘴,想说些什么,偏偏只能发出低低的“啊”声。

  燕红痛哭失声,我心痛难当,抚上缨娘冰冷的面庞。她慢慢地似是有了些力气,断断续续道:“夫---人,现在,他---欠我的了。我、我有个妹妹,自幼失散,让他找到她,照顾好她,再、再来地府见---”

  名震天下(下)

  看着她最后一缕不舍随瞳孔逐渐散开,我已是欲哭无泪。

  犹记得将她派去服侍五叔前的那个晚上,我与她象亲姐妹一般抵足而眠,说了一晚上的话。

  “夫人,我不信这世上真有如此情深义重的男人。”她听罢五叔的往事,沉默许久,说出了这句话。

  她很少说起她的往事,但我隐约听说,她娘,就是被她爹始乱终弃的。

  最终,却是她用自己的情深义重,来成全了他。

  原来这世上,自古以来,情深义重的总是女人。

  黎朔过来欲将燕红扶起,燕红伏在他肩头放声大哭。黎朔低声劝着,“你可是统领,青瑶军都在看着。”

  楚泰却大步过来,喜形于色,“大嫂,真是赵之初!赵之初既死,对方没了主帅,肯定会军心大乱,咱们得抓住这个机会,出击吧!”

  说罢,他便欲转身,我与江文略几乎是同时站起,叫道:“慢着!”

  楚泰不解地望着我们,我与江文略互望一眼,微微点头,他轻声道:“只怕就是了。”

  “应当是。”我也轻声道。

  黎朔抬头,疑道:“真是?”

  我缓缓道:“囤兵远非三万,敢下令射杀赵之初,主帅死后,虎狼之师进退如此有度,只有一个解释。他既真的在此,我们只能逼他现身,才能给大将军争取到更多的时间。”

  我看了看缨娘,压下心头的痛楚,道:“燕红,拿我的盔甲来。”

  熊熊火光中,我在数千人的护卫下徐徐而出。夜风将王旗吹得飒然而卷,我端坐马上,傲然望向郑军军营。

  数十名青瑶军少女身着战甲,用清脆的声音高声呼话,“洛王军青瑶夫人,有请郑王说话!”

  这一通喊,两军震动起来。不多时,郑军军营三通鼓响,麾黄旗,甲胄锵然,黑压压精兵护着先前那铁面人纵骑而出。

  铁面人举手,数万人顿时鸦雀无声。

  我欠身,微笑道:“沈青瑶今日得见郑王风采,幸会!”

  铁面人沉默须臾,慢慢取下那狰狞的面具。这是一张奇丑无比的面容,马脸,下巴象刀铲一般向前突出,倒八字眉毛,细长的眼睛,还有满脸的麻子,一切与传言中的丝毫无差,他就是令天下人闻风丧胆、纵横熹河以南的陈和尚。

  他眼睛微眯着,却透出无比的精光。凝视我良久,他呵呵一笑,道:“世人皆道,卫家军中杜凤如九天凤凰,青瑶夫人不过就是那占了雀巢的鸠鸟,本王今日一见,方知传言皆不可信。”

  他提着缰绳,从容拱手:“青瑶夫人,幸会!”

  又笑道:“青瑶夫人,容本王说句实话,你们三家联合起来,也不是我郑国对手,不如你下嫁本王,咱两家并作一家。本王统一天下后,自会封你为正宫皇后。洛王嘛,本王也会将他当作亲生儿子一般看待,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我冷冷一笑,“王爷斩杀了我无数兄弟,刚才又射杀了我的义妹,此刻却向我提亲,王爷不觉得这太好笑吗?!”

  陈和尚大笑,“既是如此,那只能说本王与夫人今生无缘。”他面色一寒,猛然大喝,“洛王军听着,谁能擒下洛王及青瑶夫人,向本王投诚,本王赏他城池三座、黄金万两!”

  黄金万两?我唇角涌上讽刺的笑容,我一介秀才的女儿,这辈子的几次生死关头,竟都与万两黄金脱不了干系。

  我于风中冷笑,“郑王,只怕要让你失望了!我沈青瑶的夫君、兄弟、姐妹,都不是为了黄金而妄杀手足之人!”

  我将手一举,身后谷口的旗杆上,赵之初的尸身被高高吊起,郑军陷入一片沉寂之中。

  赵之初是陈和尚倚之为左膀右臂的人物,知晓其许多隐密,所以当他被缨娘挟持,陈和尚夺之不得,才会下令射杀。

  追随他多年、位居宰相的人尚且落得如此下场,谁又敢保证自己以后不会遭到此种待遇?

  陈和尚怒极反笑,“沈青瑶,本王不急,有的是时间和你慢慢玩。”

  熹河以南这几年有一句俗语:宁无光明,莫惹和尚。说的便是窦光明与陈和尚。

  士族出身、光明磊落的窦光明,最终死在了做过和尚乞丐、性狡如狐的陈和尚手上。

  成王败寇,非常简单又非常残酷的道理。所有的人都明白这个道理,也为这句话,使得天下为之变色,山河为之染血。

  两军的鏖战,进入最激烈的阶段。

  战事进入第五天,看着可吃的粮食越来越少,伤员因为缺医少药而辗转死去,看着尸骸越积越多,我沉默了许久,下令:全军后撤至望夫崖下。

  那里,左边是万丈深渊,右边则是高耸入云的悬崖峭壁。那也是我们的最后一道防线。

  若再败,所有人都将尸骨无存。

  楚泰不甘放弃谷口,我轻声说了一句:若强守谷口,伤亡太大,我本是为救弟兄们而来,若都战死,又有何意义?望夫崖下易守难攻,伤亡必少很多。

  楚泰反驳,谷口进可攻,退可守,望夫崖下一旦失守,再无活路。

  两天。我望着天空,轻声说着,不知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我们再坚持两天,两天后,援兵就会到了。

  两天后,援兵没有到。

  三天后,援兵还是没有赶到。

  能吃的东西都已经吃完了,援兵还是没有赶到。

  楚泰的面色沉得象暴风雨前的天空,黎朔也开始动摇。这日黄昏,他二人同时过来,黎朔踌躇片刻,轻声道:“大嫂,等会我们率兵冲开一个缺口,您带着少当家,趁乱突围。”

  我摇头,楚泰刚要开口,我轻声道:“当年田公略围困鸡公寨,你们也冲开了一个缺口,要我突围。那一战我记忆犹新。”

  “那时,夫人没有走,还为我们击鼓助威,少当家也因此早产。”

  我点头,“是,那一次我没有走,同样,这一次我也绝不会踩着你们的尸体逃走。”

  上半夜有短暂的平静,我靠着崖下嶙峋的石头,望向天上一轮圆月。

  早早在我怀中熟睡,他的面容,如月光一般恬静。

  “怕不怕?”江文略在我身边,轻声问。

  “不怕。”我再问他:“你呢?”

  他摇头,忽然笑了起来,眼睛半合,意态悠闲,仿佛又回到几年前那副潇洒倜傥的模样,悠悠然道:“不知为何,这几年,我怕这怕那、左支右绌,到了今天,反而什么都不怕了。”

  我起始只是笑了笑,却忽灵机一动,猛然抓住他的手臂:“有办法了!”

  这些天,江文略虽然一直守在我身边,却始终没有露面向郑军表明他的身份。郑军无人知道,永王军的二公子,也同被围困。

  他们的目标,是我和早早。

  若是我带兵冲击,郑军只会攻击我,即使有几百人趁乱冲出,他们也不会穷追不舍。

  燕红为缨娘擦身换衣之时,从她怀中找出数封信函,都是她在郑军军营中以身伺虎时偷偷写下来的。其中一封,详述了郑军军中所有的暗语并郑军最近的动态,其中,右骠骑大将军军中动态也一目了然。

  只要江文略能突围出去,先派人假装成陈和尚右骠骑大将军的手下,前来向陈和尚报信,就说永王军已攻过熹河,右将军惨败,请郑王速速支援。

  暗语、内情都对得上,不信他陈和尚不相信、不动摇。

  若江文略再打出永王军旗帜,以永王次子身份在其后方正式出现,郑军必乱。

  这是我们绝处逢生的唯一机会。

  缨娘,请护佑你的兄弟姐妹。

  当我亲率人马冲向郑军时,暗暗地念了一句。

  也许真是缨娘在天之灵护佑着我们,也许是时间选得恰当,郑军后半夜较为疲乏,我没有被困住,安全地退了回来,江文略也顺利带人突围出去。

  楚泰不相信地问我,“江二公子真的不会一去不复返?”

  我不知道黎朔是不是看出了些什么,他瞪了楚泰一眼,道:“大嫂看人的眼光,你还怀疑吗?”

  楚泰嘀咕道:“大嫂看杜凤,不也看走了眼?”

  我微微摇头,望向茫沉夜色,渐涌忧虑,狐狸那边,是遇到什么阻碍了吗?他不会不来的,虽然如果这边全军覆没,他可以除掉许多阻碍,可那样一来,洛王军也将元气大伤,只怕再敌不过陈和尚。

  我继而想到了更远的,陈和尚竟然在这里出现,而狐狸事先毫不知情,那只有一个可能:洛王军中出了奸细。

  若是这一战我们能侥幸逃过一劫,有些事,不得不未雨绸缪了。

  黎明来临的一刻,郑军后方火光忽起。

  我于这一刻,深深地感激缨娘。因为她的信,我明明白白地读懂了郑军王旗打出的旗令。这旗令,本只有最高级的将领才能读懂,缨娘忍辱负重,在服侍赵之初的日子里,不动声色地将这一切暗暗记了下来。

  陈和尚在收到“右路溃败、永王军来袭”的“军报”后,下了决定:为免腹背受敌,全军向东撤,与左骠骑军会合。郑王中军先撤,后营掩护,为免洛王军生疑,后营仍装成围攻之势。

  我们紧张地掩在石后,看着郑军军营内的动静,当看到其旗令显示中军开始撤出时,所有人都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楚泰更是直抹汗,骂道:“他奶奶的,陈和尚,这次算你跑得快!不然老子要把你的脑袋当毽子踢!”

  燕红噗地一笑,却忽听杀声大作,自远而近席卷而来。

  这杀声太过震耳,连山石上的泥土都被震得簌簌而落。我们相顾骇然,楚泰喃喃说了句:“江二公子这么大胆?真的用几百人去打陈和尚?”

  我脑袋有一瞬的空白,再一跃而起,激动下大声道:“六叔赶到了!我们的援兵到了!”

  真的是狐狸赶到了。

  他策骑冲在最前面,乌色骏马上,他黑甲长剑,所向披靡。大将军旗所过之处,郑军如潮水般向两边退开。

  天上的朝霞更加灿烂,映着他俊美的笑容。他向我们奔来,我当先迎了上去,他在我面前拉住骏马,飘身而落,踏前两步,修眉轩展,微笑道:“青瑶!”

  这一刻,我反而说不出话来,倒是早早,直扑入他怀中,叫道:“六叔!”

  狐狸将早早抱起,在他面颊上狠狠亲了一口,再环顾跟上来的黎朔等人,轻声说道:“杜凤来迟,累各位久候。”

  楚泰别扭地嘿了声,黎朔坦然行礼。身后,将士们举着兵刃,齐声欢呼。

  如雷的欢呼声中,我目光投向远处,见郑王军旗打出的旗令,忽然豪气顿生,望向狐狸,微笑道:“六叔,不知你是否有兴趣,将陈和尚的脑袋当毽子踢?”

  狐狸眼神一亮,大笑道:“大嫂有命,杜凤焉敢不从?”

  右路失守,永王军来袭,杜凤来袭。

  陈和尚的中军显出慌乱的态势,再也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了。

  我们迅速由守转攻,我跃身上马,大声道:“黎朔,你护住我!六叔,你随我来!咱们生擒陈和尚!”

  陈和尚不愧久经沙场,虽露败象,仍在努力调度指挥着千军万马。可他万万料不到,我能读懂只有他的心腹才知晓的旗令。

  洛王军最精锐的将士,护着我们悍然无畏地向前冲。

  其余各营,将郑军分割开来,令其不能驰援陈和尚。

  当狐狸从马背上一跃而起,定波剑呛然出鞘,利刃奔腾,连斩陈和尚身边数员大将,我们齐声怒喝!

  陈和尚似被震得心神不稳,身形摇晃间,狐狸凌空而落,定波剑架上了他的脖颈。

  定波剑的剑锋,映着陈和尚惨淡的面色,也映着狐狸清俊无俦的笑容。

  “郑王爷,先别急着走,我家大嫂想借你的脑袋一用。”

  说罢,他抬头向我微笑。

  云霞映在他的眼眸中,似在随着他的某种情绪,浓浓地扩散开来,让人不敢直视。

  多年以后,我看到了一幅画。

  画中朝霞满天,千军万马只是隐约几笔。唯有背对着云霞的窈窕女子,黑发在清风中如飞瀑流展,看不太清她的面容,但她清丽的身姿,宛若烈火中飞出的凤凰,让凝目望着她的人永世难忘。

  无间(上)

  晚霞满天的时候,起了风,吹得天边碎碎排排的云象在唱着一曲淡淡的哀伤之歌。

  绿得可人的竹林中,却立着一座新坟。

  缨娘生前爱竹,我做主,让她长眠在桑山连绵的竹海中。狐狸亲自主持了她的葬礼,祭词中,以早早的名义,追封她为红线君。

  齐史上关于红线君,有简短的一句:青瑶夫人之义妹,贞勇刚烈,于桑山一役中毙郑军主帅,以身全义。

  此时,竹叶在晚风中哗啦啦地响,我听着却有些分不清,究竟是竹叶在响,还是五叔在哽咽。

  他已经在坟前坐了三天三夜了。

  他赶来时,缨娘已经入了土。今生今世,在他的记忆里,只怕永远都会记得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我来成全你

  无论谁去劝,抑或是狐狸的军令,都无法令他离开。他那么坐着,象一块亘古就有的石头。

  大军不能等他一个人,在短暂的打扫战场、收缴战利品、收编俘虏后,我们必须挟大胜之余威,横扫熹河以南。

  陈和尚兵败,其左右骠骑军必乱,益王军、永王军马上就会挥师南下,如果洛王军不抢先一步占领地盘,稳定局势,将丧失千万将士浴血奋战得来的先机。

  这几天,狐狸已陆续将八营中的四个营派了出去,从他的用兵及粮草调度来看,他下的,是一盘更大的棋。

  望着如波涛般翻滚的竹海,我轻叹一声,道:“五叔,你打算怎么帮缨娘找到她的妹妹?”

  听到“缨娘”的名字,他眼珠动了一下,好半天,才声音嘶哑,低沉道:“上天入地,我总要找到。”

  “天下之大,只怕穷你一生,都没办法走完。”

  他好似慢慢恢复了一点神智,抬头看向我,满目茫然。

  我委婉劝道:“五叔,你一个人又怎能走遍天下找一个不知叫什么名字的人?你若真的有心替缨娘找到她失散的妹妹,唯有一个办法。”

  他猛地站了起来,单膝跪在我面前,哽咽道:“求大嫂成全。”

  我看着他痛楚的神情,也觉一阵心酸,低声道:“掌管全国田地户籍的,是户部。唯有天下一统,海晏河清,重新统计全国户籍人口,让流散异乡的人都回原籍申户领田,你才有一丝可能找到缨娘的妹妹。否则这兵荒马乱的,到处是逃难的人群,你从何找起?”

  他好半天才听懂了我这番话,再愣了片刻,猛地跃起,冲向军营。只是可能他坐得太久,脚发麻,连续跌了好几个跟斗,又支撑着爬起来,继续往前跑。

  夕阳此时已很黯淡了,照耀了一整日的太阳,在将全部的光明洒落后,慢慢地沉入黑暗中。

  他踉跄而奔的身影,在这最后一缕余光的照映下,也显出几分黯淡来。

  漫长的一生。我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

  大军于第二天清晨便向熹州进发。

  正是秋老虎肆虐的日子,个个都热得满头大汗。唯有狐狸,虽然穿了铠甲,仍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他与我并驾齐驱,笑着问道,“大嫂和五哥说了什么?他居然跑来向我要官做。”

  “六叔许了他什么官?”

  “五哥向我要一个户部尚书做,我说现在天下还没有全归我们管,我现在答应不了你。”

  “五叔怎么说?”我微笑道。

  他笑道,“五哥说:那我就去打这天下,你只记得应承我的话!”

  他这话应当漏了两个字。我不动声色地低下头,替早早擦去额头上的汗珠,再抬头时,狐狸看着我,笑了一笑,道:“这话应当让早早记下,以后咱们若是真的一统天下,他五叔的官,得由他来封。”

  早早坐在我鞍前,正热得一滴滴的汗珠子从额头往外迸,听到狐狸这话,他转头问,“娘,什么叫一统天下?”

  我本不想回答,但看着他渴盼的神情,只得柔声道:“就是将全天下都让一个人管。”

  不知是不是邓婆婆或云绣在他面前念叨过什么,他竟然懂了,道:“是皇帝吗?”

  我一愣,他已开心地叫道:“早早要当皇帝!”

  我心中一咯噔,回过神后想偷看一眼狐狸的神情,这才发现他竟似拉了一下座骑,比我们落后了大半个马身。

  早早却又在我身前往后探头伸手,向狐狸笑着:“我要骑六叔的马!”

  狐狸笑了笑,足跟轻轻一磕,骏马驰前。掠过我马侧时,他左臂舒展,轻若无物地将早早揽到身前,再轻喝一声,疾驰向前。

  我长久地凝望着他们的背影。

  骏马奔得极快,渐渐只看到一个小黑点在原野尽头。

  原野的上方,是郁青色的天空。风渐大,推着灰霾的云朵快速翻滚。先前看着这云朵仿似还在遥远的天际,一眨眼间,竟已被风吹到了我的头顶。

  空气紧缩,令人窒息的紧缩。

  “难怪这般闷热,只怕要下大雨了。”黎朔忽然从后面打马上来,望了眼天空,低声自言自语。

  大雨,在我们赶到熹州后,劈头盖脑地砸了下来。

  天空晦暗,暴雨如注。

  我将早早哄睡了,坐在他床前,思忖了许久。这几日压在心头的数件大事,得一一去办,我理了一下头绪,决定先去找狐狸。

  那日在桑山擒住陈和尚后,陈和尚不肯归顺,依大部分将领的意思,要将他就地处置,以免后患。狐狸没有表态,而是在与陈和尚单独谈了半个时辰后,再下令将他秘密关押。

  这几天狐狸也向我说明,当日他带兵围困熹州,久攻不下,我派人报信,他才觉情势严重,正要挥兵驰援桑山,却又收到暗探线报,说陈和尚还在熹州城内,且军心开始涣散,桑山那边不过是陈和尚放的障眼法,想将狐狸引开而已。

  狐狸便又有点犹豫,一天后,他终于决定不管怎样,带兵驰援桑山。谁知大军甫动,熹州城内的郑军竟出来追击,几番纠战,狐狸才彻底将这部分郑军击溃。

  这么一耽搁,就是三天的时间。他再星夜带兵往桑山赶,所幸在最后一刻赶到,及时地拿下了陈和尚。

  暴雨遮住了我的脚步声,也使房中狐狸和各将领的商议声断断续续。

  “---江太公---”

  “---蔺不屈---”

  没有人再提起陈和尚。

  此刻,提的都是洛王军的两个盟友。也难怪,陈和尚被擒,其手下十余万残兵不过是能抵抗多久的问题。根据军报,蔺不屈已经渡过熹河,正挥师南下,而永王军虽还在与右骠骑将军鏖战,但其胜利,也只是朝夕之间的事情而已。

  昨日的三方联盟,未来是继续三足鼎立,还是要走向何方,所有的人,都在心中暗自谋思、未雨绸缪。

  我在门口顿了一下脚步,将屋内所有人都扫了一眼,才在众人的行礼声中迈入房间。

  待所有人退出,狐狸长长地舒展了一下双臂,似是放下了千斤重担一般,脸上也露出几分惬意的笑容。

  最后一位退出的人没有关门,暴雨被风吹得自廊外斜斜地扑进来,打湿了我的裙角,也将屋内的军图吹得哗哗乱卷。我转身将门掩上,正犹豫要不要扣上门栓,身后忽伸过一只修长白净的手,“啪”地一声,将门栓扣上。

  背脊处的空气,似因为他的过度靠近而灼热起来。我此时转身不好,不转身也不好,正迟疑不安,手腕处一热,狐狸竟握上了我的手,在我耳边轻声道:“青瑶,你来看。”

  不容我说话,他已拖着我往桌前走。这是桑山之役后,我与他首次单独相处,这几日,他的眼神似是比以往更灼热,让我总是生出几分心惊来。

  我装作踉跄了一下,右脚的绣花鞋掉落在地。我“啊”地一声,他回了头,松开手,眼见他就要俯身来捡,我忙单脚跳过去,将右脚轻轻套回鞋中,尴尬地笑了笑。

  他慢慢抬头,也向着我微笑,没有再握上我的手腕,只是在桌前站住,望着我,柔声道:“青瑶,你说,我们定都在哪比较好?”

  我半转过身子,避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军图上的几个标记,淡淡道:“现在就谈定都,未免早了点。”

  他轻声一笑,笑声中饱含从容在握的自信,道:“扫除陈和尚的残兵,只是时间问题。青瑶,你喜欢哪里?旧京不好,要不咱们定在熹州?或者洪安也行,是你的家乡。”

  “洪安小地方,只怕风水镇不住。”我道。

  他沉吟不语,仿佛在认真考虑这个问题。我轻声问道:“六叔,魏顺呢?怎么不见他?”

  魏顺是巽风营的副统领,两年前入伍,先在楚泰手下当了一段时间的校尉,因为表现出色,被狐狸赏识,提到了巽风营副统领。但从狐狸带来桑山的人马中,没有看到他,刚才的高级军事将领会议,也没有见到他。

  狐狸唇角的笑意慢慢敛息,微叹了口气。

  我道:“真是他?”

  “是。”狐狸叹道,“陈和尚和他都认了。陈和尚早在两年前就埋了这颗种子在我们军中,连渡江之战,都是陈和尚故意败的,想将我们兵力分散,各个击破。若非你及时赶到桑山,将他拖住了几天,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现在他人呢?”

  “将他关了起来,想审清楚,军中还有哪些是陈和尚安插的奸细。”

  我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六叔,奸细可以慢慢找,但现在的形势,军心不能乱。”

  他听出了我话中的郑重之意,点头道:“你放心,为免人人自危,我对外说他受了伤,至今昏迷不醒,与他来往密切的人,我也只是派人暗中盯着。”

  我点头道:“那就好。”

  他重新笑了起来,眉眼间又露出几分温柔的意味,眼见他似要向我走近,我忙道:“早早今天淋了点雨,有点拉肚子,我去找屈大叔开点药,六叔早点歇着。”说完,转身就走。

  我拉开门栓的时候,竟因为用力太大,门栓嘭地掉落在地。

  我低头望着门栓发愣,狐狸走过来。他慢慢俯身捡起门栓,再看着我,象是在对我保证着什么、承诺着什么,轻声道:“别急,不管怎样,早早一定会没事的。”

  他这话,在去离火营的一路风雨之中,仍不停回萦在我的耳际。

  驰入离火营,楚泰与黎朔已等了许久,我直截了当地问:“你们之中,有谁和魏顺,平日是来往密切的?”

  楚泰想了想,说了十几个名字,都是鸡公寨的老兄弟。

  我干干脆脆地说:“叫他们都报病,交出手上的兵权。”

  楚泰沉吟不语,我觉得有必要正式和他作一次长谈,使了个眼色,黎朔拍了拍楚泰的肩膀,没有说什么,出门而去。

  我刚要开口,楚泰却忽抬起头来,道:“大嫂,我听你的。”

  我静静等着他的下语,他叹了声,凝望着帐外连绵大雨,声音低沉,“大嫂,此番在桑山走了一回鬼门关,我也算是想明白了。其实,也不容我不明白,咱们斗不过杜凤。单拿此次来说,他算是及时赶到了,可这个‘及时’,实在是太巧太恰到好处。擒拿陈和尚的功劳,全在他一人身上,艮土营和离火营的弟兄,都算是白白牺牲。大嫂,论心机,我们真的与他差得太多。现在凭咱们剩下的兵力,再也无法与他抗衡。”

  我松了一口气,他还算是个明白人,不用我多费唇舌。

  他又冷笑一声,道:“魏顺先入的是我艮土营,后来才去巽风营的。杜凤他关着魏顺,不公开、不处置,是何用意,我也清楚。大嫂,这趟浑水,弟兄们也都不愿意再趟!”

  “那好。”我轻声道:“楚泰,你将老兄弟们先列个名单,那些铁心跟着六叔的,咱们暂且不理。其余之人,你和黎朔,一一私底下问明了,愿意留的,咱们不勉强,愿意随咱们走的,我好统一有个安排。”

  楚泰撩起下摆,单膝跪在我面前,垂首道:“楚泰代全体弟兄,谢过大嫂恩德!”

  我扶起他,没有再说。出帐时我望了一眼北面黑沉的天空,算算时间,不管找不找得到黄金,他们也该回来了。

  我正出神,燕红过来,悄声道:“江公子已经到了,在黎统领帐中。”

  黎朔见我进帐,行了礼后,掀起帐后一角,悄无声息地离去。

  江文略走过来,凝望着我,似是想要将我拥入怀中,又克制住。许久,他才低声道:“青瑶,我得走了。”

  桑山一战,他如约打着永王军的旗帜在郑军后方出现,正忐忑不安地在高处看着郑军撤退,也看到了狐狸的赶到。

  狐狸将长剑架在陈和尚的颈上,对着我微笑,我看到了他眼中的灼热。当我抬起头,看到了远远赶来的江文略,他望着狐狸的眼神中,却有着无比的惊悚。

  等他走近,却又恢复了平日的淡定。他与狐狸在战场上拥臂大笑,庆祝着这场来之不易的胜利。

  按照常理,他应当在这个时候赶去与永王军会合,可他竟然一直没有告辞离去,而是继续在洛王军中呆着,他似在默默地观察着什么,审度着什么。

  “青瑶,我得由运河走。”他轻声道。

  我张了张嘴,他苦笑一声,道:“我现在只有八百来人。这兵荒马乱的,如果走陆路,保不定会遇上陈和尚的残兵。我出来这么久,军中形势也不知道怎样了,我得由水路秘密赶回去,先与我的将领会合,再决定下一步如何走。”

  我沉默片刻,低声道:“我让黎朔为你们准备粮草,后半夜走,我送你上船。”

  他凝望了我一眼,眉间涌上一股冲动,猛然将我抱入怀中,在我耳边柔声道:“青瑶,带着早早,和我一起走吧。”

  这样的拥抱和气息,仿佛很熟悉,又仿佛象前世那么遥远,遥远得让我心中泛起浅浅的疼痛。

  他继续低声说着:“青瑶,我怕你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无间(中)

  “不。”我摇头,道:“我现在还不能走。”

  “可我担心你和早早的安危。”

  “他---”我迟疑了一下,才低声道:“不管怎样,他不会害我和早早的。”

  江文略叹了口气,道:“杜凤所谋者大,以前时机不成熟,可现在,他最大的阻碍就是早早。”

  我静默了一会儿,道:“我了解六叔,他不会害我和早早。他也清楚我不会和他争权夺利,我们都只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和借口。”

  “可我---”他抱紧了些,道:“我终究不放心。这一走,我们何时才能相见?”

  我心中伤感,竟无言以对。帐中矮架上的烛火将我们的身影投在篷顶,他臂间的温暖让我生出眷恋,可是,无法眷恋,无缘再眷恋。

  乱世将我和他隔在万丈深渊的两侧,唯有不顾一切的粉身碎骨,才能再度携手。可是,我有早早,他有江家。

  “你放心,只要将弟兄们安置好,我就会离开。倒是你---”我犹豫着,不知如何措词。

  他慢慢松开手臂,平静地看着我,目光带着征询与尊重。

  “若是可以---”我斟酌着说,“你回去后,劝劝你爹和你哥,万一真有那么一天,不要与杜凤作对。”

  他一愣,眉间闪过不甘与不服,但慢慢地又复于平静,叹道:“是啊,你这话虽然听着刺耳,可我也得承认,当世枭雄,论手腕心机,只怕再无一人是杜凤的对手。”

  “最重要的是,他已在南下之战中取得了先机,而且---”我叹道,“你们敌不过杜蔺联手。蔺子湘若不是得到了什么承诺,怎会甘心在帮助杜凤取得熹州胜利之后,又离开洛王军。”

  他怔怔出神了一会,似是自言自语,“蔺不屈早知道了吧—”

  “什么?”

  他似恍然清醒,摇头道:“没什么。蔺不屈只怕也明白,不是杜凤的对手。”

  “所以,若真能三足鼎立,倒也罢了。可这只是一厢情愿,杜凤的志向是要一统天下,若不想落得象陈和尚一般的下场,你还是劝劝你爹吧。”

  他神情廖落,声音低沉:“就怕爹和大哥一意孤行,不听我的劝。”

  过了片刻,他眼神又恢复了冷静与沉着,道:“不管怎样,尽人事听天命,我回去看看形势再说。”

  话至此,我也只能一声叹息。

  江太公若能审时度势,及早归顺狐狸,交出兵权田地,消弭一场令生灵涂炭的血战,说不定还能换得青史留名及子孙后代的安宁。

  怕只怕他被权势熏迷了双眼,想要那万世千秋,最终被权势累得族破人亡、万劫不复。

  秋夜清寂,澄静的运河在月光下泛着青色的幽辉。夜雾象烟一样氤氲在河面,运河边开着的小小黄菊,在月色下凄凉地微微摇曳。

  夜风吹得罗袖生凉,江文略抱着熟睡的早早,我无言地走在他的身侧。

  八百将士都已上了船,燕红带了人马在堤岸上远远地相候。我与他,走在长长的堤岸上。

  今年的七月初七下了暴雨,今夜,却有银河满天。路边青草上的白露,渐渐沾湿了我的鞋,他的袍角。

  再长的堤岸,也有走完的时候,我们终于停住了步伐。知道彼此的心意,这刻,反而没有太多话要说。

  月光洒在他的肩头,他恋恋不舍地将早早交给我,目光缠绵在我的脸上。这目光,犹如当年树下初见,他站在树影间,踩着我的鞋,有着少年郎的骄傲与自负,眼角弯弯地微笑。

  可长堤依柳,晓风残月,不复少年游。

  河水轻拍着堤岸,似拍响离别的鼓点。

  “青瑶,你若离开了,记得告诉我,你去了哪里。”

  我默默点头。

  他终于提步,转身,慢慢走下堤岸。他每一步,都似很轻,但又似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早早却忽在我的肩头醒来,没有哭闹,在看到江文略的背影时,他忽然伸出了双手,软软地叫了声,“干爹!”

  江文略正踏上木板,听到这声呼唤,他的身躯似是石化了一般,许久才缓缓地转过来。船上灯火通明,纵隔得远,我仍看见他眼中有波光在闪,他蹲下来,伸出双臂,温柔地唤道:“早早。”

  我将早早放下,他向他奔去。月光下,小小的身影踩过柔软的草地,奔向那温暖的臂弯。

  我的眼睛开始湿润。

  这一刻,忽有马蹄声如急风骤雨般传来,还夹杂着焦怒的喝声。

  我心中隐隐一动,早早已距江文略不过十余步,江文略也被这马蹄声惊得猛然抬头。我同时转头,但见堤岸上,一人一骑,如流星般驰近。

  一箭之遥时,马上之人腾身而起。他在岸边的柳树上运力蹬了一下,似苍鹰般凌空掠过,落下时他足尖再一点,几个起落,他已落在岸边,再倏然转身,手臂一揽,将早早抱入怀中。

  月光下,他抱着早早,回过身来,望着我浅浅地笑。可他的眼睛中殊无笑意,闪着锐利的光芒,光芒之后,似乎还隐藏着一丝别样的怒意。

  他看着我,缓缓地说:“大嫂来送江兄,怎么也不通知我一声?”

  江文略在狐狸抱住早早时急冲数步,船上永王军也齐声怒喝,个个扣刀露刃,宛若面对恭候已久的强敌。

  剑拔弩张的气氛,笼罩着河岸。唯有早早从最初的惊吓中回过神来,他抱着狐狸的脖子,央求道:“六叔,您教我飞好不好?”

  狐狸将目光从我面上移开,轻拍着他,柔声道:“好,回去后,六叔就教你飞。”

  江文略慢慢举起右手,船上将士又收起了兵刃,隐入船舱之中。

  我缓步走下堤岸,伸出手,想从狐狸手中接过早早,他却不放手,冷冷地看了我一眼,转过身面对江文略,潇洒笑道:“江兄也是,走也不知会我一声,岂不是太看不起我杜凤!”

  江文略拱拱手,道:“为安全计,不得不行此下策,还望杜兄见谅。”

  “是吗?”狐狸唇角微勾,看了看我,又看向江文略,悠悠然道:“我知道江二夫人十分想念江兄,还有早早这个干儿子,本来还想等局势稳定、残贼肃清后,再与大嫂带着早早亲自送江兄回家,顺便到江兄家中做客。可江兄走得如此急,看来只有等下次了。”

  夜风卷起江文略的袍袖,他沉默许久,拱手道:“杜兄厚意,文略心领了,就此告辞!”

  “江兄慢走,不送!”狐狸欠了欠身,唇角的笑意慢慢扩散。

  江文略在登上船只时,回首望了望,早早此时却伏在狐狸肩头,面对着堤岸。

  狐狸意态悠闲地挥了挥手,江文略无言地拱手,再看了我一眼,走入船舱。船只渐渐远去,消失在迷蒙夜色之中。

  我正怅然,狐狸忽然冷冷地哼了一声,抱着早早回身就走。

  他走得极快,我还未走上长堤,他已跃身上马,一手抱着早早,一手策缰,怒喝一声,扬长而去。

  燕红拉过马来,我让她们原地等候,追出数里路,才见狐狸在前方放慢了马速。我急追上去,狐狸已在树林边下马,在一条小溪边坐了下来。

  等我大步走到他身边,却见他正将早早抱在臂弯中,低头凝望着他熟睡的面容。

  “六叔---”

  他抬头,星光投在他的双眸中,闪着异样的光芒。我微怔,他忽抬手,将我一扯,我便坐在了他的身边。

  我觉今夜的他十分反常,正要说话,他忽然开口了,“我以前,只听说过女人生孩子会很危险,可直到你生早早,我才真正体会到这句话。”

  这句话,触动了我对他最深的感激,不由柔声道:“想来是早早上辈子修下的福份,才能有你的守护,化险为夷。”

  他修长的手指,轻柔地抚上早早稚嫩的面颊,声音也似月光般轻柔,“时间真快,一眨眼,我将他养育得这般大了。”

  “是。”我点头。

  “我希望以后我能教他武功,教他兵法,教他一切他想学的东西。”他语气这般温柔,我却慢慢地觉出一丝不对劲来。

  正揣摩时,狐狸忽然抬头,眼中闪过凌厉的光芒,他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将我急拉向他。我手腕生疼,使不出一分力气,只能被他紧扼在胸前。

  他居高临下,一瞬不瞬地盯着我,冷冷道:“可你为什么还要带着早早离开?!为什么要跟着江文略走?!”

  疼痛带来的恍惚,让我许久才想明白他这句话,这才知他竟误会我今夜要带着早早随江文略离开,不由怒道:“我只是送一送他!谁说我要带着早早和他走了?!”

  “是吗?”他冷笑一声。

  感觉到他手劲稍松,我运起力气,反肘击向他胸口,想挣脱他的钳制。他向后一仰,避开我这一肘,将早早顺手放在旁边的同时,忽然伸出左手,握住了我的腰。

  我腰间一软,已被他温热的身躯压在了身下。

  他的脸,距我不过一尺之遥,我能清楚地看见他眼眸中的光芒。他慢慢低下头,我急速偏开脸,他滚烫的唇,便在我耳边轻柔地触了一下。

  无间(下)

  我身子陡然一僵,全身肌肉绷得象岩石一般。

  他没有进一步的行动,但呼吸急促而粗重,我甚至能感觉到他滚烫的气息扑入我的脖颈之中。在这个时候,我不能有任何举动,刺激似已失去理智的他,我只能继续保持着身躯的僵硬,并极力偏过头,以此来表达自己的抗拒与不满。

  但他剧烈的心跳,仍让我心底深处轻轻一震。也许,他是真的以为我要带着早早随江文略离开,才失去了一贯的隐忍和克制。

  我想,他感觉到了我的抗拒,慢慢地呼吸不再那么急促,心跳似乎也平缓了一些。

  夜风幽然,月凉如水,他在我耳边极轻地叹了一声。

  树林子里忽然传来一声嗥叫,接着是野兽的嘶咬声,早早被这声音惊得双脚猛然一弹。他哭声尚在喉间,我身上一松,狐狸已跃过去,将早早抱起,低声拍哄。

  他的声音,起始有几分苦涩,待早早重新睡着,他的低哄声逐渐慢下来,又透出一丝掩饰不住的失望。

  我默默站起,理好鬓发,斟酌了一番,缓缓开口,“六叔,好歹早早现在还叫卫玄,还被世人称一声洛王。眼下局势尚未完全平定,我沈青瑶不会做出什么莽撞的事情,请六叔放心。”

  他不言不语,我从他手中抱过早早,没有再说什么。

  我跃上马鞍的时候,听见后面的脚步声急促追来,但最终还是停下。我一夹马肚,向来路驰去。

  驰出十余步,我下意识回头望了望,朦胧的夜色下,狐狸在溪水边负手而立,他的身影,似乎也被那幽铮的溪水声,染上了几分落寞。

  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落寞。

  不能再拖了。

  狐狸逐渐掌控大局,而这也让他逐渐地失去克制力。一个即将登上权力巅峰的男人,其野心与控制欲,让人无法坦然回避。

  而他那夜急驰而来夺下早早的情形,更让我时刻如芒在背。我绝不能让早早和我,再次成为狐狸要胁江文略的把柄。

  就在我犹豫要不要在时机未成熟时,与狐狸开诚布公地谈让位之事的时候,老七带着瑶瑶来到了熹州。当夜,狐狸命人在后园摆下菊蟹宴,为老七接风洗尘,我不得不出席。

  我牵着早早踏进后园时,狐狸正与老七站在桂花树下说话,他今日着了月白色的长衫,被灯光照着,似染了几分秋的微寒。

  听到瑶瑶叫“婶婶”,老七猛然转过身,他急走两步,却又停住,待我走近,他才中规中矩地行礼,“夫人!”

  我欣悦地微笑,柔声道:“今天是家宴,七叔还是叫我大嫂吧。”

  将近一年不见,老七的面容也似染了几分北地的风霜,不再是那个动辄面红耳赤的鸡公寨少年,而真正成为了叱咤一方的青年将军。

  狐狸只淡淡说,瑶瑶来信,嚷着要南下见叔叔婶婶和早早,他怕路上不安全,干脆让老七到洛郡接了瑶瑶,再护送她南下。

  我却知道事情绝没有这么简单,老七手握重兵,在肃清陈和尚残军已无困难的时候,调他南下,狐狸的下一步,究竟是指向哪一方?

  瑶瑶身量虽未完全长成,但举手投足已略见成熟。早早见到她极兴奋,一个劲地往她身上腻。

  我正看着他们疯闹,忽有清柔的声音响起,“大嫂,这一杯,表示我的歉意。”

  我转头,狐狸正举起杯,含笑望着我。我静默片刻,拿起酒杯,与他遥遥欠身,饮下这一杯。

  老七笑问,“六哥什么事对不住大嫂?”

  狐狸看了我一眼,笑道:“你六哥看走了眼,让陈和尚的奸细给蒙蔽了,若非大嫂,咱们洛王军只怕会遭惨败。”

  我回望他,微笑道:“六叔过奖。这一战,全仗六叔及时赶到、平定大局。”

  “都是大嫂的功劳。”他继续微笑。

  我继续谦让,“全仗六叔。”

  老七笑道:“大嫂和六哥就别互相谦让了,若无你们的同心协力,洛王军也不会有今日,我一路南下,听到的可都是众口一词,称颂大嫂和六哥的丰功伟绩,都有功劳。”

  “七叔也有功劳,若无七叔镇守北境,我们怎么能够没有后顾之忧?”我宛尔一笑。

  “我呢?”早早忽然插嘴,叫道:“我有什么功劳?”

  瑶瑶噗地一笑,将他从桌上抱下来,嗔道:“你啊,你不捣蛋,就是天大的功劳了。”

  狐狸含笑招手,早早便扑到他怀中,他看着早早,轻声道:“你啊,乖一点,每天把六叔教的功课都练好,不让你娘烦心,让她也过点清静日子,便是最大的功劳。”

  我也招了招手,早早又跑回来,我用丝帕擦去他嘴角的蟹黄,柔声道:“要听六叔的话,练好功课,五叔和各位叔叔伯伯回来的时候,可要考校你的功课,不能丢脸哦。”

  老七饮下一杯酒,看了看狐狸,又看我一眼,转而去夹盘中侍女们已经剔好的蟹膏,慢慢地咀嚼着。

  菊蟹宴后,我与狐狸又恢复了正常的相处。洛王军一步步推进,至九月底,凉州被五叔攻下,熹河以南的疆土,洛王军已占据了将近一半。

  与此同时,蔺不屈与江太公也相继取得大捷,挥师南进。蔺不屈谨守战前约定,没有越过大岑山脉一步。但东面的江太公就没有这么消停,为夺东淮平原,洛王军与永王军时有摩擦。

  每当看到这样的军报,我只能在心中黯然叹息。看来,江文略无法说服他爹,江太公的野心正随着疆土的扩张日益膨胀。唯一看得清形势的江文略,他的声音在这野心面前,似乎起不了太大的作用。

  十月初,五叔终于有捷报传来,拿下了武定与洪安。他知道洪安是我的家乡,也知道狐狸的奶娘还生活在武定,在攻打这两座城池时,皆是只围不攻,再不停派人劝降,两城守将权衡形势后,终于决定弃械投诚。

  洪安、武定,未伤一人。

  难以言喻的喜悦感,浓浓地笼罩着我。当年我随着娘离开洪安时,正是初春时节,油菜花开遍了田野。

  不知明年春天,我能不能看到那一片金黄?再听到那熟悉的田间小调?

  派去找黄金的人,也终于有了音讯。

  黎朔没有挑错人,尽管有三人在用火药炸开岩石时受了伤,他们还是顺利地将那车黄金启了出来。

  找到黄金后,他们历尽艰辛,掩人耳目,将黄金运到了浡海湾,乘船出海,找到了黎朔形容的那处海岛,这才派了两人回来报信。

  我听罢禀报,悬了数月的心悄然放下,再让黎朔送信,让楚泰悄悄回来一趟。

  楚泰进门,便从袖中掏出一本名册。我接过,问道:“都在这儿了?”

  “嗯。”楚泰点头,“老弟兄活着的还有四百多人,差不多有一半是铁了心跟着杜凤建功立业,杜凤也将他们视为心腹的。其余的人,我都想法子问过了,有愿意拿了钱回家乡的,也有愿意跟我们走的。可还有些人,既舍不得未来的荣华富贵,又怕遭到清洗,这部分人不太好安置。”

  我展开名册,细看一遍,心里也有了主意。恰好这日狐狸离了熹州,我便摆宴,命人将老七请来。

  这日是微雨天,初冬的雨带着无尽寒意,暖阁内却因燃了炭盆,暖烘烘地温热。我进门,除下鹤氅,老七已恭谨地站起来,端然行礼,“夫人。”

  “不是说北地都是慷慨不羁的豪侠之士吗?老七从哪里学来这么些腐臭规矩?吓我一跳。”我笑道。

  他这才嘿嘿笑了声,唤道:“大嫂。”

  我在几前坐下,却不急着说话,神情淡淡地煮了茶,沏入杯中,再推到他面前,他也始终神色平静地看着,接过茶盏,慢慢浅饮。

  我在心中叹道,一年的独当一面,确实让他真正地成熟了。

  侍女们进来,端上几的却只有一道菜:萝卜煮鲫鱼。老七起始一愣,再慢慢抬起头来看着我,眼神无比柔和。

  我夹了一大筷放入他碗中,他大口吃下,再放下筷子,看着我。

  “七叔,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情。”我微笑开口。

  “大嫂但有吩咐,狄华莫敢不从。”他郑重拱手。

  “如此多谢七叔。”我从袖中取出一张纸,上面写的都是那些舍不得离开洛王军却又怕遭到清洗的弟兄。我将名单递给他,道:“我想请七叔想法子,将这些人调入你的军中。将来---也请七叔尽量照拂他们。”

  老七看罢名单,再慢慢抬眼,安静地看着我。许久,他站起来,对着我长长一揖,声音却有些哽咽,“大嫂!”

  我忙扶起他,方觉自己眼中也满是酸涩。岁月飞逝,却总有一点情义,不会因时因势而磨却。

  得他应允,我放下心,便调侃着转开话题,“七叔年纪也不小了,回头我得去问问你六哥,老是让你带兵打仗,什么时候帮你找房媳妇?”

  他似被烙铁烫着了一般,退后两步,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

  我噗地一笑,正想着青瑶军中可有合适的人选,脚步声蹬蹬传来,瑶瑶在游廊下大叫,“七叔!你答应今天带我去打猎的!”

  老七慌慌张张地应了声,脸却莫名其妙地红了。看着他将那名单收入袖中,出门而去,我若有所思,不由笑着摇了摇头。

  若真如此,倒也甚好。

  狐狸过了几天又回到熹州,他房中的灯整夜亮着,将领出入不息,我隐隐感觉,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即将发生。

  我也加快了行动。某日当着一众将领的面,我借口将士们打了胜仗,要褒奖他们,提出让郎将以上级别的将领们在青瑶军的女子中,本着女方自愿的原则,选择妻室。

  此言一出,将领们便炸开了锅。青瑶军名震天下,在擒陈和尚一战中立下赫赫功勋,外间更将青瑶军的女子们传得个个貌若天仙、才艺双全,能得她们为妻,将领们便都有点坐不住的样子。

  狐狸只是微笑,也没有反对。我松了一口气,安置好青瑶军固是第一要务,她们及她们的夫君,也许还能在将来起到微妙的作用。

  十一月初,五叔再有捷报,洛王军终于到达了最南方的珐琅城。熹州城放起了绚烂的烟火,满城流光溢彩,笑语喧天。

  我着了红缎金凤的衣裳,牵着粉雕玉琢般的早早,与狐狸并肩走上东华门的城楼。满城的百姓与将士对着东华楼跪下,呼圣声震破了云霄。

  此时此刻,也是洛王军最鼎盛的光景吧。我心中慨叹一声,转头间,见狐狸正带着浅浅的笑容,对着城楼下的人轻轻挥手。

  他今日着的是紫色盘蟒织金锦服,玉冠束发,焰火将他的眸映得异常明亮,他就那么轻笑着挥手,自有一股龙翔凤翥的气慨。

  待民众海呼声渐渐低下来,他微微一笑,双手凭栏而握,俯视城楼下黑鸦鸦的人群,仿佛在俯瞰着四海五湖、天下苍生。

  仿佛天地万物,都尽在他的双手之间。

  礼罢,千万人自欣赏满天的焰火,我转头望着狐狸,道:“六叔,早早染了风寒,有点发烧,我先带他回去歇息。”

  他过来摸了摸早早的额头,眉头微皱,“吃过药没有?”

  “屈大叔开了药,等会睡前吃一剂,如果能发出汗来,就没什么大碍。”

  狐狸将早早抱起,轻抚了几下他的额头,满是温柔的神色,哄道:“要听娘的话,乖乖地喝药。”

  早早烧得脸颊似染上胭脂般的红,情绪也不佳,赖在狐狸身上不肯下来,道:“早早要和六叔睡。”

  狐狸微笑道:“六叔今晚要去见一位故人,等会就要出城,明天再带你睡。”

  早早不依,问道:“什么是故人?早早也要去见。”

  我将他强行抱下来,向狐狸笑了笑,便下了城楼。黎朔见我下来,默默跟上,我低声问道:“燕红还没有回来?”

  他摇了摇头,满面担忧之色。我回头望了望城楼上的狐狸,忽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燕红去五叔处还未回转,得不到五叔的承诺,这借口早早病重要往南方炎热之地休养、假死后再借五叔庇护自珐琅城出海之事,就得往后拖延。

  可现在这黑云压城般的形势,还能给我多长的时间呢?

  早早显然是烧得有点厉害,哭闹了好一阵,才在云绣的不停安抚下沉沉睡去。我正坐在灯下思忖,云绣端来一碗参汤,轻声道:“夫人,劳思伤神,喝碗参汤吧。”

  我脑中犹在想着如何保着所有人全身而退,端过碗,一饮而尽。

  烛光似乎越来越昏暗,我眼前也渐渐迷蒙,怎会如此倦怠?我打了个呵欠,正想上床,刚站起来,眼前一阵黑晕,摇晃了两下,陷入昏迷之中。

  抉择(一)

  再度恢复意识的时候,我看到的是朦胧的星空,听到的是河水轻拍着船舷的声音。

  “夫人,您醒了?”是云绣温婉的声音,我放下了心,可四肢似脱力了一般,无法动弹。

  云绣跪在我身边,这似是一艘小小的木船。我想转头,可脖颈十分僵硬,我想开口说话,可吐不出一个字来。

  云绣知道我想问什么,在我耳边低声道:“夫人,是公子吩咐我们这么做的。杜凤今晚约了公子谈判,有些话,公子想让夫人亲耳听一听。可是杜凤武功高强,夫人若不服药,难免让杜凤察觉到,但这药又得提前服下,所以我才冒犯了夫人,请夫人恕罪。”

  杜凤约文略谈判?文略到了熹州?我怎么没有听到一丝风声?文略既能让云绣将我弄出来,那早早呢?

  我心中满是疑云,云绣叹道:“夫人,公子说,如果顺利的话,今天晚上有很多事情都可以弄明白。早早没事的,夫人放心。”

  “到了。”刘明轻声道。黑暗中,有人跳上小船,将我接过,又上了一艘大一点的船,船在河上划了许久,又将我换上另一艘大船。如此三度换船,我终于被放入一间小小的船舱。

  这间舱很小,蒙面的女子将我放在一张椅子上,再在我身后塞了锦被。这样,我可以很舒服坐在椅中,也可以通过椅子前特制的木板的板孔,将隔壁船舱中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

  隔壁船舱中点了数盏亮丽的宫灯,将舱内照得明如白昼。江文略正坐在桌边沉思,亮炽的灯光将他深青色锦袍下摆那枝小小的荆棘花照得清清楚楚,我心中不由涌上浓浓的酸楚。

  有人在扣门,江文略从沉思中清醒,一瞬间便变得神采奕奕。他站起来,向进来的狐狸微笑拱手,“杜兄。”

  狐狸扫了一眼船舱,潇洒地拱手,笑道,“江兄改在这洮河上见面,倒让杜凤一顿好找。”

  “杜兄莫怪。手下的人不太放心,不敢进熹州城,我也不好拂了他们的意。”江文略淡淡道。

  狐狸大笑,“甚好。虽然是在我的地盘上,却是在江兄的船上,双方都不带一人,倒也显得我们这次谈判十分公平。”

  二人俱各一笑归座,江文略斟了酒,二人碰杯对饮,江文略道:“杜兄约我见面,不知为何事相商?”

  狐狸坐在明亮的宫灯下,眉宇间意气饱满,神态似略不经意,却让人生出不敢逼视的感觉。而江文略那么淡静地坐着,几年前的神采飞扬似已悉数收敛。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静静地、无所顾忌地看着这两人谈判。光阴荏苒,他们都曾交织在我的岁月里,此刻,他们对案而坐,谈笑间,却能令天下变色、河山易帜。

  “江兄,杜凤素来不喜欢绕圈子,这次约你来,还是如信中所说,想谈一谈我们两家以后是和是战。”狐狸目光忽然犀利了几分,紧盯着江文略。

  江文略放下手中的酒杯,扬了扬眉,道:“我倒想听听杜兄的,和如何,战又如何?”

  狐狸盯着他,意味深长地说,“和,你们退出东淮平原,咱们两家还是兄弟。战的话,很遗憾,杜凤就只有和江兄在战场上一见高低了。”

  我略感惊讶,这惊讶也只是一闪而过,就听江文略大笑道:“我还以为杜兄约我来是为了这整个天下,原来只是为了区区的一个东淮平原!”

  狐狸平静地看着他笑罢,站起身来,踱到窗前,撩开柔纱窗幔,望向月色下的河水,叹道:“江兄,这么多年来,天下百姓饱受战乱荼毒,好不容易现在有了安宁的希望,若我们两家再起战火,杜凤于心不忍啊。”

  江文略默默地喝着酒,唇角却露出一丝讥诮的笑容来。

  狐狸回过身,反剪双手,看着江文略,道:“我知道江兄可能不相信我这话,但我今日可以和江兄签下和约,只要你们永王军退出东淮平原,咱们两家,十年内绝不开战!”

  江文略微微一点头,转而苦笑道:“杜兄实是一番美意。但这件事情,文略作不了主,只怕还得回去请示父王,才能给杜兄答复。”

  狐狸眸光幽幽一闪,缓缓道:“那我就静候江兄佳音。”

  江文略笑了笑,转动着手中的酒杯,不急不缓地说道:“既是如此,那就请杜兄表示一下你的诚意,将淮阴、成州、树达一带的十八万洛王军,往西撤三百里!”

  十八万!

  我心中估算了一下,五叔的主力尚在南方,淮东平原这十八万洛王军,已差不多算得上是我们全部的主力,只怕老七的兵力也调过去了。难怪前一段时间将领调动频繁,原来都在往淮东平原集结,狐狸如此重兵囤积,难道真的打算议和不成,要毕全功于一役?!

  不太象他的做事风格。

  我不禁陷入沉思之中。

  狐狸静默须臾,哈哈大笑,眼中闪过凌厉的光芒,语气也咄咄逼人,“只要嗣王愿意将永王军撤退五百里,我们自然也会撤军!”

  江太公攻过熹河后,迅速迁都东州,并封长子为嗣王。听狐狸此言,我才知江大公子已经率永王军向西进发,看来双方都有野心夺取淮东平原,进而问鼎天下,只是都还碍着先前那同盟军的面子,没有公开决裂而已。那蔺不屈呢?怎么还没有动静?是坐山观虎斗还是有别的筹谋?

  我心中还在琢磨,江文略冷冷一笑,道:“杜兄,你明知我大哥绝不会撤兵,你也丝毫不愿退让,为何还要约我来作这无谓的谈判?!看来杜兄毫无诚意,江某告辞!”

  说着他站起来,掸了掸衣袍,冷哼一声,便欲往舱外走。

  “江兄且慢!”狐狸自窗边急走几步,声音恳切,道:“江兄,杜凤方才所说愿意与永王军签下十年和约,绝非虚情作态。但是这份和约,我一定得和江兄签,我也只信任江兄。”

  江文略摇头道:“抱歉,杜兄,永王军中,我还作不了这个主。”

  狐狸微微一笑,转而神色庄重地望着他,缓缓道:“如果我可以助江兄一臂之力,让江兄作得了这个主呢?”

  我尚有点懵里懵懂,江文略面色已变,双眉紧蹙,一言不发。我也迅速醒悟过来,在心底暗暗抽了口冷气。

  风自门窗的缝隙处钻进来,这冬夜的寒风,砭人肌肤,令人自骨髓深处泛起一阵阵惊惧。狐狸始终带着从容在握的微笑,看着江文略。

  四周万籁俱寂,只听见江文略微显沉重的呼吸声。时间似乎凝结住,我目不转瞬地看着他,他面上闪过种种复杂的情绪,终抬起头来,坦然望着狐狸,道:“杜兄,十分抱歉,我江文略还做不出那种弑父杀兄之事。”

  狐狸露出失望的神色,讽道:“我还以为江兄也是心怀天下、果毅刚决之人,原来是我看错了。”

  “不。”江文略唇角微勾,反讽道:“不是杜兄看错了我,而是我已看准了杜兄。”

  狐狸微愣,江文略已坐回桌边,恢复了先前的淡静镇定,道:“我可不想和当年的二四当家一样,中了杜兄的反间计,自寻死路!还成为江氏的千古罪人!”

  狐狸脸色便一分分沉下去,缓缓说道:“既是如此,很遗憾。江兄,我虽将你引为知己,却不得不与你在战场上一较高低了。江兄此回东州,还请保重,不送!”

  江文略始终面色淡淡地听着,眼见狐狸就要迈出舱门,他忽扬声道:“杜兄且慢!”

  狐狸在门口顿步回头。江文略一拱手,道:“杜兄,你我一见如故,惺惺相惜,多次携手作战,本乃至交,以后却不得不兵戎相见,实乃平生大憾。文略来之前也预感到可能会这样,特地带了淮州顶尖的眉茶,不知杜兄可愿与文略最后一次品茶夜谈?”

  狐狸默然片刻,才微微一笑,“江兄厚意,杜凤岂敢不从。”

  江文略将炭炉上的铜壶提下来,点汤、分乳、续水、温杯,慢慢认真做来。狐狸袖手坐在他对面,平静地看着,待见他要往碧釉花瓷盏中注入茶汤,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江文略却“哦”了声,想起什么似的,自桌下拿出两个洁白的梨花盏,边温杯边道:“险些忘了,当年淮州品茶大会,小淮王可说过,这上好的眉茶,得配梨花盏才行。”

  他再慢慢地抬起头来,望定狐狸,一字一句道:“您说是不是,小-淮-王?”

  小淮王!

  若不是服了药,我绝对会失声惊呼。

  我有一刹那怀疑是自己听错了,江文略怎么可能会称狐狸为小淮王?那个五岁时便被称为当世第一神童、十岁时便能将一众翰林驳得无招架之力、惊才绝艳、煊赫一时却又惨遭灭门的小淮王?!

  可那边舱内二人的神情,又让我不得不相信,江文略确实是在称狐狸为小淮王。而狐狸袖手而坐,那略略带着丝怅然和追忆的神情,让我的心一点点下沉。

  茶汤注入梨花盏的声音很好听,潺潺淙淙,我心中却似有惊涛巨浪,重重地拍打着堤岸。

  狐狸平静地端起梨花盏,平静地啜饮,饮罢,叹了声,微笑道:“茶气清爽,入口绵柔,果然是最好的淮州眉茶。唉,我差不多有八年没有饮过此茶了。当年茶会盛况,得江兄一言提起,真正是恍如隔世。”

  “是啊。”江文略也叹了声,饮了口茶,道,“我对小王爷一直仰慕在心,恨不能结为知交好友。当年听闻噩耗,扼腕长叹。这些年与杜兄并肩作战,虽一直不知杜兄就是小淮王,却也算是得偿心愿了。”

  狐狸眸色深沉地望着江文略,缓缓道:“却不知江兄是如何得知,我就是当年的小淮王?”

  江文略笑了笑,再度将茶汤注入茶盏,淡然道:“两个月前,父王决定迁都东州,我回了一趟永嘉,负责将原来江府中的一些旧物事搬去东州。却不想在先祖父住过的阁楼里,发现了几样东西。”

  抉择(二)

  我又想起了蹲在雀儿渡前的爷爷。

  江文略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倒茶后坐回椅中,浅笑着看住狐狸。

  狐狸握起茶盏,饮了一口,闭上双眼,似是在回味绵长的茶香,良久,低声一叹,道:“难为江兄有心,还带了玉龙泉的泉水来。不过玉龙泉虽是天下第一名泉,但这淮州眉茶,只有配上淮阴山山顶的泉水,才当得起天下第一茶的名号。玉龙泉的泉水虽好,终究多了一分浊气。”

  他笑了起来,道:“江兄,如果下次再用这玉龙泉的泉水,切记,一定要用十年以上的汝窑罐,而且,一定要用松炭。”

  “多谢杜兄赐教。”江文略笑道。

  我定定地看着狐狸,想从他身上找出一丝传言中小淮王的影子。

  淮王三子二女,唯有他是王妃所生。打落地的那一刻起,他就被当成明珠一般。当年的太皇太后,也是萧皇后和淮王妃的姑祖母,还将他接入宫中亲自抚养。

  瑶瑶的娘,就是萧皇后的侍女吧。显赫的萧氏一族,陈国一朝,皇后多出于萧氏。当年的萧氏姐妹同时嫁给卫王与淮王,一个为后,一个为王妃,却最终都落得个香消玉殒。

  传言中的小淮王是世上最得宠的孩子。就连性情乖戾残暴的哀帝,也对这个天资聪颖的侄子十分喜爱,让他享受到的待遇,甚至超过了皇子。

  他玉冠上的大东珠,是东海十二珠中最大的那一颗;

  他画画后用来擦手,擦过就丢的丝帕,是云州的冰丝绡。而这种冰丝绡,需要十二名云州最好的织工,花费三个月的时间才能织出半匹来。

  淮王府为他兴建的园林,就连皇宫中的御花园,也要逊色三分。

  淮州品茶大会后,淮阴山山顶的泉水,便只有淮王府才能汲用。

  可不管淮王怎样收敛锋芒,将亲生儿子送入宫中为质,用风流享乐之名来迷惑哀帝,在太皇太后死后,他还是无法逃脱“私造铁炮、谋逆篡位”的罪名。

  我忽然想起狐狸身上那满布的伤痕。

  从云端跌入地狱,再从地狱中挣扎着爬出来,原本就需要经历剥皮削骨的痛楚。

  “先祖父是中风离世的,走得很突然,也没有留下什么话。家人收拾遗物时又粗心大意,没有发现他留下的手札,让其束之高阁这么多年,也自然没能得知当年沙州金案的的真相。”

  沙州金案!

  隔了这么多年,从江文略口中再听到这四个字,我有止不住的伤感。

  陈朝历史上有四大悬案,其中之一就是沙州金案。

  当年陈国大军与突厥在北线沙州一带作战,统领大军的不是别人,正是淮王。而那时的淮王,深受安帝器重,意气风发,煊赫一时,朝中上下无不认为他是太子的不二人选。

  而当时的卫王,只是一个谨慎小心,唯唯诺诺,只知在太后及皇后面前悉力侍奉的普通皇子。

  可就是在那一年,陈国军队在沙州以北三百余里处遭遇惨败,淮王见突厥来势汹汹,只怕沙州也守不住,便下令右军将沙州金库内的黄金启出来,派精锐护送,向南搬运,势不能落于突厥之手。

  谁知那十余车黄金,竟在中途遭遇狂沙,护卫的精锐之师被狂沙冲散,重新集结后,发现黄金已莫名其妙地少了四车。

  兵败、黄金失踪,朝中风云突变,一切矛头皆指向淮王,弹劾其拥兵自重、贪墨黄金、暗怀不轨之心的奏折如雪片一般。淮王就此失宠,安帝册封卫王为太子,即后来的哀帝。

  哀帝登基后,逐渐露出其残暴的本性,气死了太皇太后,逼死了当年反对自己的大臣,并最终以“谋逆”之名,将淮王满门赐死。

  “窈娘,爷爷就是当年押送那批黄金的将士之一。”爷爷蹲在雀儿渡前,看着滚滚波涛,向我述说着这个秘密。

  今夜,江文略也终于将这个隐藏在阁楼多年的秘密说了出来。

  “父王和我们,都只知先祖父曾在陈国右军中担任将领,却不知他就是当年负责押送沙州黄金的副手,更不知他接受了卫王的命令,抓住狂沙突起的机会,将四车黄金藏了起来。”

  狐狸淡淡一笑,并不接话。

  “黄金一案牵连甚广,负责押运的将士备受拷打,最后也没能问出真相,此案不了了之,只是淮王爷终受此案牵连,失去了太子之位。唉,若非此案,只怕杜兄今日已坐在九龙御座之上了。”江文略重重地叹了一声。

  狐狸神情漠然地饮着茶,许久,才一字一顿地说了句,“这是命,怨不得人。”

  “是命,可也是人为。”江文略盯着狐狸,缓缓道:“当年负责押送黄金的主将是淮王爷的心腹,黄金失踪后便饮刀自尽。副手,正是先祖父,在熬过严刑拷打后却安然无恙,甚至还升了数级,淮王爷就没有疑心过吗?”

  狐狸仰头一笑,“疑心又怎样?江老太爷还手握重兵,而父王已军权尽失,仰人鼻息,若无太皇太后护着,淮王府早就灰飞烟灭,又何有小淮王?!”

  “那就是了。”江文略叹道,“所以,杜兄一早就知道,是我江家的人,害得你父王失去了太子之位。”

  他站了起来,走到窗边,挑起窗幔,声音惆怅,“我发现先祖父的手札之后,一个人在阁楼中坐了大半天。将与杜兄认识以来的事情,想了又想。”

  从狐狸承认是小淮王的那一刻起,我也将与他认识以来的事情,想了又想。

  我也逐渐明白,江文略让我今夜坐在这里,听他与狐狸的谈话,为的是要告诉我一个怎样的事实。

  “我与青瑶一直以为,杜兄是在后来,因为我一次又一次舍命护她,才猜出是我委托卫寨主去救的青瑶。而在那之前,你纯粹是出于对她的同情和寨中的需要,将她收留,并一直照顾着她。”

  狐狸唇边勾起一抹柔和的笑容,指尖摩挲着梨花盏,轻声道:“那么好的一个女子,你不知道珍惜,让她被人陷害,遭受火刑之痛,背负耻辱骂名,难道不值得同情吗?”

  江文略摇了摇头,叹道:“鸡公寨与永嘉府隔得这么近,杜兄与我江家仇恨滔天,只怕早就将江家的事情打探得一清二楚。当年卫寨主带人去救青瑶,可以说是倾寨而出,以杜兄的谋略和心计,难道就猜不出一点什么?卫寨主罹难,我上山祭拜,杜兄竟象早有准备似的,一步步,让我心甘情愿地与你合作。因为青瑶和早早,永嘉军一次又一次地舍命支援你们鸡公寨。可以说,没有永嘉军的支持,就不会有现在的洛王军。如果不是知道了青瑶在我心中的地位,杜兄怎会如此笃定自信?”

  狐狸却仍只是微笑,并不答话。

  我看着他的笑容,又看向他那双白晳修长的手,有什么东西在大力冲击着我的心脏。云池亭畔每夜响起的笛音、怀孕时的悉心照料、生早早时的那份温暖,难道真的只是

  “我想了大半天后,总觉得心神不宁,不知不觉又上了鸡公寨。那时正好是子夜时分,我一路上山,走到哨寨,在那里站了许久,将当初提着黄金上鸡公寨求见卫寨主的情形想了又想,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可又想不起是什么。直到回了永嘉,我在大街上看到一对卖艺的父女,才恍然大悟,奇怪的感觉是什么---”江文略转过身来,看着狐狸,眼神一分分凌厉。

  “是什么?”狐狸浅笑道。

  “笛音!”江文略厉声道:“那一夜,我上鸡公寨时,还在山脚便听到了隐隐约约的笛音,等我走到哨寨,笛音便消失了。现在想起来,那个吹笛之人,当时所在位置,就在哨寨旁的小山崖上!”

  不知是不是迷药快失效了,我的心跳厉害了几分,血开始往头上涌,涌得我眼前一阵眩晕。

  江文略一直紧盯着狐狸,狐狸却一直看着手中的梨花盏,不言不语。

  “杜兄,一直以来,我有件事情想不明白,卫寨主受我所托去救青瑶,怎么就会突然间娶了她呢?”江文略走回桌前,缓缓逼问。

  狐狸一笑,仍不回答。

  江文略将手指在桌上轻轻叩击,叹道:“如果我是杜兄,我又一直盯着江家,随时找机会复仇并东山再起,当我听到有人托大哥去救江家的媳妇,又猜到这人是江二公子时,我会怎么做呢?首先,当然是让大哥把人救回来,我自己就不去了,将来也不让人生疑。把人救回来后,如何让江二公子乖乖听话并为我所用呢?自然得一直将这个人质捏在手掌心里。可寨中还是大哥作主,万一江二公子提了黄金来赎走妻子,怎么办?既然江二公子没有向大哥说实话,那么我怂恿几句,让不能人道的大哥娶了青瑶,这样,即使江二公子来赎人,只怕也没办法一下子把鸡公寨的大嫂给带走吧?后面的事情,就好办多了。只是---”

  他慢慢向狐狸倾过身子,缓缓逼问,“不知道卫寨主的死,是否也在杜兄的谋划之中?”

  狐狸细细地叹了口气。

  他拿起铜壶,点汤、分乳、续水、温杯,一系列动作做得如行云流水,比先前江文略的动作更优美了数分。

  他将茶汤注入梨花盏中,推到江文略面前,平静道:“杀害救命恩人的事情,我杜凤还做不出来。虽然如江兄所料,许多事情是在我的谋算之中,但大哥的死,是意外。青瑶有了身孕,恰好弥补了这个意外。”

  他再沉默了一会儿,似感慨万分地摇了摇头,继而唇边又涌上柔和的笑意,轻声道:“其实有些事情,真的---不在我的谋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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