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5章_青瑶夫人
17书吧 > 青瑶夫人 > 5 5章
字体:      护眼 关灯

5 5章

  青瑶夫人(上)

  “陈和尚与窦光明,明年春天,一定可以分出胜负,届时,胜者将挟数十万大军,北上越过熹河,一统天下。”他直入主题。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点头道:“是,如若我们不在明春之前打败漫天王,将会面临前后夹击的局面。”

  “所以,卫家军、永嘉军、飞龙军,三方联手抗击漫天王,势在必行。”

  “可是---”

  他也明白我在指什么,叹了口气,道:“大哥占了嘉定关,他又以当初你们借洛郡一事为借口,要想让他退出是不可能的。可如果不退出,你们卫家军就不愿与我们再合作。”

  “是。”

  军中为此事争论了许久。早早上次被罗弘才掳走以及这次江大公子强占嘉定关,狐狸加上我,说得唇干舌燥,都没办法说服五叔老七和八营统领,继续与永嘉军精诚合作。

  “青瑶,帮我,也帮卫家军。”

  我低叹一声,道:“我也一直在想办法促成双方的合作,可军中意见太大,六叔他考虑到若强行下令合作,双方将领互相猜忌,真的到了战场上,只怕更危险。”

  江文略忽然握上我的手,安静地看着我。

  “青瑶,若是我来卫家军为人质,促成双方的合作,你觉得,怎么样?”

  我的第一反应是“啊”了声,道:“太危险!”

  他静默地望着我。

  我抽回手,定下心神,慢慢地思考。

  “不,太危险,你不能来……啊,不,不对。你来做人质,是看着危险,可实际却更安全……卫家军若动了你,今后天下之大,就不会再有人愿意和我们合作或是投靠我们;你大哥更不好动你,你一旦有事,所有人第一个怀疑的是他,他担不起这个手足相残的罪名,你爹…也绝不会允许他动你。”

  他唇边有笑意,鼓励着我说下去。

  “你留在永嘉军中,只会令你们兄弟派系之间的矛盾激化,不如从那个漩涡中脱身出来,真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与你无关。如果双方合作成功,打了胜仗,攻了疆土,将来你回去,就是一大功臣,也能收永嘉军中间派系之心。你既然想到来做人质,永嘉军内部肯定是已安排妥当的了。”

  我继续说着。

  “你来卫家军,实际上是逼得你大哥非和我们真心合作不可,否则,只要他稍有不诚之举,都会让人怀疑他是想除掉你。你爹盯着,他万万不敢这样做。”

  他看着我的眼睛,轻声道:“青瑶,你真的变了---”

  “不,你没变---”他又缓缓摇头,迟疑了一刹那,低声道:“是我,一直没有真正的---”

  他忽然站起,我也随着他站起。

  他向我长施一礼。

  以前,他也曾对我这样长施一礼,可抬头时总带着戏谑的表情,调侃道:“娘子,小生这厢有礼了---”

  这刻,他抬头望着我,声音很诚恳。“青瑶,请你原谅我。”

  我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他声音低沉:“以往,我总觉得我是男人,就算有天大的事,都应该我自己担着。青瑶,是我江文略有眼无珠,我错看了你,是我狂妄自大,把你们母子推到了生死悬于一线的境地。”

  他喟然叹道:“走到这一步,都是我的错。”

  一瞬间,我心中闪过欢喜又悲凉的感觉。

  为什么?以前他不能这样和我坦诚相对、有商有量?

  当命运将我们推到巨大的鸿沟两侧,前缘难续,他却对我说出了这番话。

  我还在怔然,他面上却闪过一阵不正常的红色,仿佛情绪过于激动一般,忽然剧烈咳嗽了几声。

  我急忙伸手扶住他,他却在咳嗽平静之后,向我微微摇头,笑了一笑。

  我默默收回手,敛衽还礼,喉咙却似堵住了一般,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望着我,温柔地微笑,说:“我来卫家军,还有一个原因。”

  我咽下喉头的酸楚,低声道:“我上次就对你说过了,你不用考虑我和早早,不要再因为我们而受胁迫或冒险。”

  他眼中闪过明亮的光采,轻声道:“我记下了。你也要记住,我来卫家军后,你也不要因为我而乱了立场。我既然敢来,自然能平安回去。”

  踏出小屋的一刻,我忽然停住脚步,转过身,问他:“云绣,是不是你派来的?”

  他安静地看着我。

  我说:“能接连在将军府和勿园将信放到我枕头下的,只有那么几个人。我想来想去,云绣的可能性最大。而她对早早---”

  他轻声说:“还有刘明。”

  我轻轻点头,其实早就该想到了。

  临产前击鼓助威时,刘明一直不离左右;

  带着青瑶军舍小江口去杏子原支援时,刘明那不解而焦虑的神情;

  我曾因感念他在山上护助之恩,想把他提为军中副统领,他却以没有统兵经验为由推辞,只愿当守卫将军府的一名普通军尉。

  江文略继续说:“云绣是刘明的妻子。我救过刘明全家,他一直说要报恩,就趁鸡公寨扩张之际,上山保护你。后来他传信来说早早没有足够的奶水吃,云绣刚好生下女儿不久,就自告奋勇来照顾早早。”

  “她女儿呢?”

  “在老家由奶奶带着。”

  “那个被摔死的---”

  他并不躲闪目光,坦然道:“云绣一直在找合适的机会接近你,恰好遇到残兵洗劫了那个村庄,她只是找了一具被摔死的婴孩的尸体,并非---”

  “让她回去吧。”我低声说,“母女分离,是这世上最残忍的事。”

  他迟疑着。

  我叹道:“将心比心。早早和我分开的那段日子,我觉得自己就象行尸走肉一般。”

  他眼中闪过一抹痛意,慨然点头:“好。”

  可当我回到勿园,拉着云绣的手,无语凝噎的时候,她却在我面前缓缓跪下。

  “夫人,我不走。”

  “回去吧,你有多久没见过女儿了?”我握着她的手,叹道。

  伤感盈满她的双眸,却又转为一种坚决。

  “不,夫人,我得和他在一起。”

  她仰面看着我,轻声说:“夫人,他说公子对刘家有大恩,男子汉大丈夫,有恩就得报,不然就与禽兽无异。云绣没读过什么书,但也知夫君这话说得有道理。他有这心愿,作为妻子,我得与他在一起。”

  这夜,下起了细雨。

  深秋的雨,带着无尽的寒意。

  我披衣站在窗前,看着廊下昏黄灯光映着的斜飘细雨,想的却是云绣的话。

  作为妻子,她懂刘明的心愿,执着地与他站在一起。

  作为妻子,当年,我做过什么?

  走到这一步,再也无法回头,当真只是他一个人的错?

  狐狸返回洛郡调兵调粮草的第二天,江文略蓝衫便服,带着同样轻衫便服、身无寸铁的一百人,在洛郡东门外求见。

  不知是不是洛郡曾经是永嘉军的辖地,还是因为洛郡百姓也感受到战争的威胁,十分企盼三军能携手抗敌,当得知永嘉军江二公子愿意亲为人质,促成双方合作,百姓们倾城而出。

  狐狸只得也同样轻衫便服,出城门,自江文略手中接过江太公署名盖印的合作文书,再把着江文略的手,二人谈笑风生、并肩入城。

  谁也没有再提嘉定关的事,我带头表态,黎朔表示赞同,老七也终于松了口。

  五天后,五叔及其余七营统领同意联手抗敌的书函相继送到。

  三方合作,就等蔺不屈的一句话。

  蔺不屈再来了一封信,信中似乎再度提出上次那个条件,狐狸仍然迟疑不决。

  这夜,笛音吹了许久。

  我披衣出门,打着灯笼,走到漪荷亭,狐狸正握着竹笛,望着满池枯荷。深秋的残月将他的背影照得有些孤单和凄凉。

  “怎么了?蔺不屈的条件很苛刻吗?”我放下灯笼,站在他身边,轻轻地问。

  他摇头,沉默了一会,忽然转头看着我,微笑道:“一直是我吹笛子,你听,好象不太公平。你也吹一曲,让我听听吧。”

  我本欲推辞,可看着他的眼神,想起在云池亭那些清幽的夜晚,便默默地接过他手中的竹笛。

  太久没有吹笛,我明显有些生涩,吹过半段后,才能做到流畅了些。

  放下竹笛,我自嘲道:“还真是不公平,你堪比师旷,我却---”

  他抬头望着夜空中的寒星,许久,才似下了决心般,吁出一口气,缓缓说:“蔺不屈的条件倒不苛刻,可我,就是不想答应。”

  最后六个字,他说得十分坚决。

  我也不好再问,只得低声道:“咱们尽力就好,他若真不愿意合作,将来吃亏的必定是他。”

  他舒展了一下筋骨,面上重新露出笑容,看着我,轻声道:“是,咱们尽力就行了,他不与我们合作,将来吃亏的是他。”

  第二天,瑶瑶却失踪了。

  所有人将洛郡搜翻了天,仍未能找到她。

  狐狸虽然焦虑,却仍克制着,老七如同无头苍蝇般在洛郡找了两天后,便要带人前往泾邑。

  我在城门将他截住,怒斥他身为右将军,不顾大局、擅离职守,老七倔强地看着我,不说一句话。

  直到我说将率青瑶军亲自去泾邑寻找,他才向我拜下,转身回城。

  我带着数百人赶到泾邑,也不敢太声张,正找得焦头烂额之时,狐狸却又派人请我回去,瑶瑶已经找到了。

  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她竟然偷了狐狸的令牌,一个人跑去了飞龙军,求见蔺不屈,说愿意效仿江文略,成为人质,请蔺不屈与卫家军合作抗敌。

  等我回到洛郡,狐狸、江文略、蔺子楚正在厅内把酒言欢。

  瑶瑶在一边为三人倒酒。

  早早则趴在狐狸的膝盖上,含着手指,眼巴巴地望着他喝酒。

  桌子边还坐着一位紫衣少女,十六七岁左右,长得很白净,气质也很端庄,一看就知道出身于名门世家。

  青瑶夫人(中)

  早早的眼神太过可怜巴巴,狐狸便喂了他一口酒。可那是二十年的梨花白,早早怎承受得住,呛得眼泪鼻涕全流了出来,嚎啕大哭。

  狐狸和蔺子楚哈哈大笑,江文略也在一边微微笑。

  我过去夺下酒杯。狐狸应是已有了几分醉意,拍桌大笑起来,道:“大嫂也真是,早早不是女娃娃,要当男子汉,就得从小学会喝酒。想当年,我才三岁,就喝过七八种佳酿的混酒。”

  瑶瑶嚷道:“叔叔吹牛,才两种,你醉了一整天,害娘急得直哭。”

  狐狸笑容慢慢收敛,倒了杯酒,向蔺子楚举杯:“子楚,我敬你。这丫头真是给你们添麻烦,还要你和蔺小姐亲自送回来。”

  蔺子楚笑道:“哪里哪里。凌刺史的千金,爹喜欢都来不及,又怎敢留为人质?舍妹正说要结识青瑶夫人,这便顺道来了,一点都不麻烦。”

  顺着他这话,那紫衣少女落落大方地站起来,向我行礼:“青瑶夫人。”

  蔺子楚引见道:“夫人,这是我三妹。子湘,你不老是说想见见当世巾帼英雄吗?这下可见着了。”

  我以礼相还,轻声道:“蔺小姐。”

  蔺子湘安静地微笑。

  我与她同时落座。

  男人们自说男人的事。

  我与她颇有礼貌地闲聊。端庄又不失英爽,不愧出身将门,这是我对她的第一印象。

  不知为何,我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罗婉的情形。

  罗婉精美的衣饰、热情的话语、娇贵的身世,都让刚嫁入江家、出身寒微的我茫然不知所措。

  怕婆婆不高兴,怕妯娌笑我小家子气,即使听到下人们嚼舌头,说罗婉曾暗恋过江文略,我仍只能装出一副大度的样子与她来往。

  甚至天真地以为,我对她好,江家和罗家的关系便能好,便是帮了夫君,婆婆看着,或许对我的不喜便会淡那么几分。

  自欺欺人,欺到最后,我真的以为罗婉的笑,都是真诚的笑。

  这刻,我与蔺子湘彼此保持着淡然的距离。

  不用第一次见面就拉着手,亲热地叫“姐姐妹妹”;不用在心中忐忑不安地想着这句话是否得体,那句话是否妥当。

  只需在心中默默地观察。

  三个男人,不,四个男人显然都喝醉了,我将早早抱起交给云绣,又吩咐人将三个大男人扶去狐狸的房间,索性让他们三个抵足共榻,既然要联手抗敌,增加几分情谊,总是好的。

  再命燕红好生安置蔺家小姐,一切妥当,这才将瑶瑶拎回房。

  一进门,瑶瑶竟卟嗵跪在地上。

  我忙将她拉起,她又伏在我怀中,抽泣了好半天。

  好不容易等她平静下来,我低声责道:“以后不要这么鲁莽行事,合不合作,你舅舅自有主张,双方也各有利益,又岂是你一个小丫头当人质就可以的?”

  她抽泣道:“婶婶。”

  “嗯。”

  “蔺不屈的条件,是要舅舅娶他的女儿,就是那个蔺子湘。”

  我愣住。

  漪荷亭边,狐狸坚决地说“可我,就是不想答应。”

  瑶瑶低声道:“可舅舅不愿意,他表面装着没什么,但我看他每天练剑练到很晚,他一不高兴,就会这样。”

  我只能无言地抚着她的秀发,这才发现,她已长到快齐我的下巴了。

  “婶婶,舅舅不是我的亲舅舅。”

  “我知道。”我柔声道:“可他把你当成亲甥女一般。”

  “不。”她哭着摇头:“舅舅总是要娶舅妈的,他还会有自己亲生的孩子,我---我本是孤女,现在成了这副丑样子,我怕他以后会不疼我---我想着,如果我能帮舅舅一把,为卫家军立下大功,也就没人再看不起我,即使我是孤女、是麻子,也能在卫家军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七、七叔才会象尊敬婶婶一样,对我---”

  我替她擦去眼泪,轻声说:“你想帮你舅舅,心是好的,但不是这种帮法。你这样只会给他增加负担。眼下人家借口送你回来,亲自上门,这样一来,你舅舅该怎么办?他岂不是更加为难?”

  瑶瑶显然没想过这个,愣得眼泪也止住了。

  “人家很聪明,她不明着逼婚,只说上门做客,咱们要与飞龙军合作,自然不能打发人家回去。可她若是在这里呆久了,外间议论起来,你舅舅就是不想娶,最终也得娶她。”

  “还有---”我低声道:“瑶瑶,孤女又怎样?你爹是万人敬仰的清官。麻子又如何?若别人以相貌取你,那种人,不理也罢。你舅舅、我、你七叔,都因为你是麻子而不喜欢你了吗?”

  她露出思考的神色来。

  我重新抱她入怀,脑中却忽有灵光一闪。

  “瑶瑶,你是不是真的想和卫家军共存亡?”

  她脸涨得通红,拼命点头,“婶婶,你也是这样的,是吗?若卫家军没有了,你也活不下去,是吗?”

  “是。”我也用力点头:“婶婶有个办法,不但可以帮你舅舅解决眼下这个麻烦,说不定还能让卫家军打个胜仗。”

  蔺子湘送了一块玛瑙平安璧给早早做见面礼,又送了一件绛红罗地金绣衫给我。

  我淡然地收下,回赠她一幅画。

  上次将狐狸作的画送给了蓝医正,他知道后似乎有些不悦,却也没说什么。过了段时间,他竟找来了许多名家的画,悉数挂在我房中。

  我知他是真正恼了,郑重地前去道歉,并请他收回这些名画。

  他却只是淡淡地说了句:“大嫂以后要送画,就得送名家的,也免得人家笑我们山贼出身,小家子气。”

  虽然觉得他是在说赌气的话,不过为免他再笑我小家子气,这回,我送给蔺子湘的,是张寅的《仕女图》。

  蔺子湘果然识货,对我便收了那一分若有若无、世家女子看山贼大嫂的高高在上和疏离,说话也亲切了几分。

  晚上陪她游夜市时,她有意无意地聊起上将军,我很中肯地评价了一番,再以长嫂的口吻,不着痕迹地加了句。

  “六叔这人,性情是极好的,但还是有点少年心性,吃软不吃硬,最不喜欢被别人逼着做什么事,越逼,他越反感。说不定本来很乐意的事情,硬生生变得不乐意。可别人若是真心对他好,他必以十倍的好来相还。”

  据我细心的观察,她很聪明地把这话听进去了。

  那三人显然是真的喝醉了,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狐狸才第一个醒过来。

  我在门外招手,狐狸悄悄出了院子。见他仍醉眼惺忪,我打了盆冷水,他将脸在冷水中泡了好一阵,才抬头向我微笑。

  “六叔,那蔺小姐---”

  “不,我不想娶她!”他脱口而出,眼睛微红地望着我。

  “那你打算怎么办?人家都已经登门了。”

  他再度将脸埋在水中,许久后才仰头吁了口气,闷闷道:“我也不知道,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水珠自他面颊一缕缕滴下,他修眉紧蹙,蹲在地上,愣愣地望着院中的几杆枯竹。

  我微微笑了笑,轻声说:“你现在最头疼的便是蔺小姐会留在这里,别人议论起来,日后不好打发她走。我现在有个法子,可以暂时先将他们打发回去,以后如何,以后再说。”

  狐狸猛然抬头望着我,听我说罢,大笑着一跃而起。

  我忙拉住他,道:“这个计策,你去说反而不好,会让蔺家兄妹疑心你是故意推托。”

  狐狸马上明白过来,笑道:“这回,可又得劳烦江二公子了。”

  他脚步轻快地走到院门口,又顿住,再折回我身边,凝望了我片刻,低沉道:“谢谢。”

  这晚,狐狸与蔺子楚对弈,江文略观棋时,忽于棋局中“悟”出一条对敌妙策。狐狸与蔺子楚听罢,均拍案叫绝。

  蔺子楚虽然有几分傲气,但也算当世青年俊彦,审时度势,自然明白怎样才对己方最有利。

  我也没有看错蔺子湘,这是个很聪明的女子。

  蔺氏兄妹很明智也很迅速地做出了权衡与决定。

  第二天中午,狐狸摆下盛宴,款待蔺氏兄妹,并邀请洛郡的名流士绅参加。

  席间,蔺子楚当众提出了苛刻的合作条件,不但要求打败漫天王后,杏子原以北、离河以西的领土全得划归飞龙军,还借口蔺氏祖籍在金城,要求卫家军让出金城。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老七当堂指责蔺子楚毫无诚意,狐狸则很明确而坚定地拒绝。

  蔺氏兄妹拂袖而去。

  蔺子楚抛下一句:“我龙城城高墙厚,粮草丰足,守上一年半载,待你三方斗得鱼死网破,我们再出来收拾残局,岂不更好?”

  足足噎得在场的名流士绅们说不出一句斥责的话。

  出西门时,出了名年轻气盛、恃才慠物的蔺子楚似是愤于卫家军的态度,于马上回臂,拉弓搭箭,一箭射中城门上的红漆大字。

  飞龙军与卫家军决裂的消息,很快传散开来。

  蔺氏兄妹的身影远去时,我站在城头,在秋风中站了许久。

  转身时,正对上江文略复杂的目光。

  蔺子湘与罗婉虽然性格迥异,但每个人都会有她的弱点,有她在乎和看重的利益。

  当年,若他对我坦诚信任,我对他尽心体贴,二人携手并肩,罗婉的事,未必就不能解决。

  也不用落得今日这般,在寒风中咫尺相望,却隔了整个天涯。

  擦肩而过时,我低声问了一句:“罗弘才,是不是还在嘉定关?”

  “是。”

  “好。”我停了一下脚步,轻声说:“沈窈娘的仇,我来报。”

  半个月后,当我一袭戎装、精神抖擞地出现在伊州城头,卫家军齐声欢呼,士气大振,击退漫天王发起的又一次进攻。

  此时已是黄昏,初冬的夕阳缓缓沉入西面的山峦。

  狐狸凝目望着城外黑压压的大军,再看向我,微笑道:“漫天王果然中计,将龙州那边的主力向伊州调集。”

  江文略负手立于我身侧,也看向我,道:“夫人既已在此露面,让漫天王确信我们主力在此背水一战,还请速速转移到安全地带,以策万全。我与杜兄留在这里就足够了。”

  我仰头望向一侧城墙上插着的军旗。

  北风劲吹,卫家军军旗、永嘉军军旗与青瑶军军旗飒飒而舞。

  我轻轻地摇头。

  “漫天王生性高傲,我这个他素来瞧不起的‘女流之辈’在此坐镇,他若攻不下来,又有何颜面撤军?要拖上漫天王半个月的时间,我非在此不可。”

  我将目光投向天边的无限夕色。

  “能不能击败漫天王,在此一举。我沈青瑶,要与卫家军共—存—亡!”

  青瑶夫人(下)

  “青瑶夫人!”

  漫天王在夕阳下大笑,浑厚的声音回荡在伊州城外。

  “青瑶夫人,你寡居已久,想必十分寂寞,本王也刚好丧妻,缺一个铺床暖被之人。不如你我结为秦晋之好,你将卫家军作为嫁妆带过来,咱们合为一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双方也就不用再打个你死我活,夫人意下如何?!”

  说罢,这北燕之地的大汉仰头狂笑。

  天王军也齐声鼓噪或大笑。

  伊州城头,却没有人发出一点声息,唯有寒风,呼啸而过。

  我缓缓抬起右手,燕红会意,递上弓箭,我将箭默然扣于弦上。

  漫天王仍在放声大笑,手却已按在了腰侧的刀鞘上。他刀鞘上镶着的一颗宝石,在夕阳的照映下闪着耀眼的光芒。

  “天佑卫家军!”

  箭出弦,我凛然大喝。

  “天佑卫家军!”伊州城头,万众咆哮。

  寒矢穿透瑟瑟秋风,如流星般飞向漫天王的王旗。

  漫天王身形微偏,又凝住,箭势自他身侧掠过。“卟!”直入他身后旗卒胸膛。“啊!”短促的惨呼后,王旗栽倒在地。

  漫天王抬起头,暴喝道:“贼婆娘---”

  他话音刚起,我手中一松,侧头看,却是江文略取过我手中弓箭,不待漫天王说完,箭已挟着雷霆之势射了出去。

  “漫天王!永嘉军在此,你受死吧!”

  十天前赶来增援的部分永嘉军,应声吹起号角,战鼓大作。

  江文略这一箭直中漫天王座骑,漫天王终究身手高强,暴喝一声,从容拔身而起,跃向另一匹马,狂笑道:“江家小儿,本王一并将你收拾---”

  他身形刚起,狐狸早已怀抱满月,扣弦出箭!

  这一箭,狐狸竟似预料到了漫天王的去势,长箭恰好赶在他要落下之际射向他的右腿。

  漫天王此时腾在半空,不及挥刀拨开长箭,只得身形在空中强行转动,躲过这一箭,却未能如愿落在马上。他踉跄落地,狼狈地倒退了几步,若非他部属伸手相扶,险些就跌坐在地。

  我们三人均知如果直射漫天王,不能成功,这番连迭射箭,将他逼下马,在十余万大军前狠狠扫了他的面子。

  伊州城头,卫家军、永嘉军将士们笑成一团。

  号鼓手也颇会凑趣,吹起了一曲《十八跌》,这本是民间叫化子讨钱时唱的随喜之曲,配着天王军的怒骂之声,再应景不过。

  我禁不住笑出声来。

  再侧头一看,狐狸和江文略的唇边,都有着抑制不住的微笑。

  接下来的守城战,却是血腥而残酷的。

  鼓声如雷,号角狂吹,竟三日三夜没有止歇。

  漫天王显然是怒了,一拨拨大军派上来,伊州城下,鲜血将泥土染成赫红色,空气中,满满的皆是血腥暴戾之气。

  到第三日夜间,天王军才终于暂停了攻城。

  飞龙军、老七率领的三个营以及永嘉军主力,此时应当还没有包抄到漫天王的后方,我们迅速判定,这只是漫天王的暂时歇整。

  狐狸算准时机,在天王军刚撤、士气最松懈的时候,五叔率领五千精兵冲出城门,将天王军冲了个措手不及,等对方再整旗鼓,五叔又迅速撤了回来。

  我们都在城头微笑,看来今夜,我们可以睡一个好觉。

  即便如此,我仍不敢离了城门,就和狐狸、江文略一起在城门附近的垛房休息。

  到底是初冬,夜里风寒如刃,自门缝钻进来,更象一把把世上最薄的刃。我坐在椅中快睡着了,忽觉身上一暖,所有的刀刃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依稀听见有人在低声吩咐:“快扶夫人回去歇息。”

  燕红在我耳边轻唤:“夫人,这里太冷,回郡守府歇息去吧。”

  我的腿微微一弹,睁开双眼。案几边,狐狸与江文略都在转头看着我。我再低头,身上盖着的,是狐狸那件天青色的披风。

  狐狸在微微地笑:“大嫂回府去歇息吧,我和江兄守在这里就行了。”

  江文略也在温柔地笑,可我似感觉到他眼底深处并没有太多笑意,只唇角的那份温柔,越来越浓,让我恍惚了一下。

  好象有许多遥远而又熟悉的东西呼地一下涌上来,又被我逐渐清醒的理智拼命地压下去。

  一涌一压,以致于狐狸说的话我只听清楚了后半截:“---那时,老七应该快与子楚完成合围了。”

  我站起来,挥手令燕红退出去,顺手将披风放在椅中,走到案几边盘膝坐下,看着狐狸在图上作的标注,道:“他们对兴平完成合围,这边漫天王要多久才会收到消息?”

  狐狸却往身后的柱子上一靠,闭了眼,淡淡道:“难说。”

  我正要再问,燕红出去时门未关紧,一股强烈的寒风涌进来,我又刚醒,便狠狠地哆嗦了一下。

  江文略忽然站了起来,匆匆出门,过了好一会,才抱了一大堆柴禾进来,我忙腾出块地方,低声道:“吩咐士兵去做就是,何必---”

  他架起柴堆,掏出火摺子,低下头,边点火边道:“都睡着了。漫天王不定什么时候就发起进攻,让他们多睡一会都好,这种小事,何必叫他们。”

  我往柴堆中添柴的手便凝住。

  成婚后的第一个冬天,听说永嘉城外青岩山的冰松雪海是一大奇景,我缠着他,要他带我去看冰松雪海。

  他向他娘说要带我去烧香,求早生贵子,江太公夫人便恩准了我们出府,但又怕最疼爱的儿子冻着,多拨了几个随从跟着。

  随从们背着炭盆、炭、酒、吃食,辛苦万分地随我们爬上了青岩山。

  山顶有处小亭子,随从们点燃炭盆,在石凳上铺了狐裘,我与他静静地坐在亭子中,欣赏着绮丽的冰松雪海美景。

  纵是有炭盆与狐裘,山顶的风仍将我吹得面颊冰寒。他不停在掌心呵了热气,又贴在我的面颊上,低笑着问我:“好些吗?”

  我回头向他微笑时,见随从们都远远的站在岩石后,个个在蹬脚缩脖子。

  我红着脸将他的手拨开,说美景既已看过,还是早些回去。他不依,我向远处的随从努了努嘴,他却将我环住,在我耳边吃吃地笑。

  “管他们呢---”

  我正愣怔,外面号角大作,漫天王竟不死心,于深夜再度发起进攻。

  我惊得猛然抬头,狐狸已一跃而起,当先冲出去。我正要跟着出门,狐狸却将门重重一关,我的鼻子,险些便撞在了门板上。

  这一番攻守,直至鸡鸣时分才消停。

  接下来的十天,才是最难熬的十天。

  到了第十一天,天王军忽然发起了猛烈的进攻,似是狂吼的野兽,卷起腥风血雨,一次次向伊州扑来。

  我们站在城头,看着在阵中舞得最耀眼的那面王旗,互相对望,狐狸露出从容在握的微笑。

  “成了---”

  漫天王用猛烈的攻城来掩饰主力的后撤。

  可兴平的失守显然让他大乱阵脚,如我们所料,他回援兴平时,走的是石峡谷。

  在那里,二十多年前曾被陈国宣宗皇帝誉为“英武少年、国之猛将”的蔺不屈,勒马横刀,静静等候。

  狐狸、江文略与我,则率伊州四万人马紧追不舍。

  石峡谷一役,天王军死伤惨重,漫天王只带着中军一万人拼出一条血路,向他起事的沙州逃窜。

  其余的天王军,则在各自将领的带领下分几路溃逃。

  此役,在后来的齐史中简略记载如下:

  戊辰年冬,帝、威武侯、青瑶夫人合力,败漫天王于石峡谷。

  寒风中,蔺不屈跃下马,急步走向我们。

  狐狸也大步迎向他,年龄差了近二十岁的两人,把着手臂,于风中纵声大笑。直到我与江文略并肩走近,二人才松开手来。

  三军中都有经验丰富的将领,战后诸事有条不紊地进行。我们四人则简短地商量了一番。

  蔺不屈久历战事,提出如果让漫天王逃回沙州,重整旗鼓,后患堪忧,而狐狸也秉承斩草需除根的原则,遂决定兵分几路,主力追剿漫天王,其余则分路追剿各路逃兵,稳定各地局势

  一切,如我所料。

  我主动请缨,带青瑶军及黎朔的离火营往东路追赶残兵,狐狸看了我一眼,并没有反对。

  江文略迟疑了片刻,领下追剿另一路残兵的任务。

  冬天的夕阳,象个暗红色的小盘子,挂在天边。

  狐狸神采飞扬地上马,再看了我一眼,带着五叔等人打马而去。

  江文略也带着永嘉军向另一方向急驰,在彻底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时,他似乎在马上回头望了望。

  我静静地望着他们的身影远去,静静地望着天边的夕阳。

  黎朔走到我身边,恭敬地请示:“夫人,什么时候出发?”

  我淡淡应以二字。

  “不急。”

  不急。

  蔺不屈、狐狸、江文略,都有各自的利益和划算,都急着趁追敌之际,收缴粮草兵力,划分各自的地盘。

  这么大好的机会,江大公子又怎会放过,也会急着率领主力出来抢夺地盘。

  但他又舍不得放弃嘉定关,必会命罗弘才率部留守。

  罗弘才新遭大败,兵力不够,没资格和这些人抢地盘,以他阴险狡诈的性子,打的肯定是占据嘉定关、以图后策的主意。

  谁能守住嘉定关,谁就扼住了熹北平原的东西通道。

  漫天王手下向东面逃逸的那一路残兵,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他们逃窜的方向,必定是嘉定关。

  所以,我不急,等他们逃到嘉定关,与罗弘才斗得两败俱伤,才是我该出现,及时对罗弘才“伸出援手”的时候。

  罗婉虽然偏执狠毒,但对罗弘才,却有着极深厚的感情。

  我不急,我有的是耐心,等着她亲自上门,来“接”罗弘才回去。

  罗婉(上)

  可怜万里关山道,年年战骨多秋草。

  当我站在嘉定关一侧山上的羊肠古道上,眺望四周莽莽山野,禁不住想起了这句诗。

  寒风拂过山野,枯草瑟瑟,随风而低首。日头在云端若隐若没,随着浮云的移动,在苍野间拖出一带长长的影子。

  黎朔奔来,俯首道:“夫人,成了。”

  我向他微笑:“比我想的还要快,黎统领,真是辛苦你了。”

  “夫人给我一万人,我若还不能在一个时辰内拿下罗弘才,那就真的不用再当这个离火营统领了。”黎朔笑道。

  “罗弘才呢?”

  “拿下了。一切都按夫人的吩咐,咱们的人冲过去时都叫着来帮罗弘才解围,趁他不备,一千多人迅速将他围住,他连一句话都传不出来。他的部属被我们隔开来,也没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现在将他单独关了起来,属下方才去看他,他提出来要见夫人,属下按夫人吩咐,说少将军十分想念他这个干外公,他就不言语了。”

  我笑了起来,又抬头看向嘉定关后那巍峨的屺山,轻声道:“黎统领。”

  “是。”

  “久闻屺山之名,不知黎统领是否有兴趣,陪我登上一程?”

  其余的人,我只让燕红跟着。三人沿着长满野草的羊肠小道一路向上,遇陡峭处,还需手足并用。日头从云层中完全钻出、正悬在头顶之时,我们才攀上屺山的第二高峰。

  向偏东方向看,屺山的山尖云遮雾绕,若隐若现。

  黎朔抹了抹汗,笑道:“屺山之陡,果然名不虚传。”

  我接过燕红递上的丝帕,边擦汗边笑道:“这还没到山顶,可真有些累了。”

  “夫人,您的腰---”燕红略带忧色地提醒我。

  我的腿疾虽好,但这腰毕竟曾受过重创,遇大雨寒冷之天,仍有隐痛。与漫天王开战以来,我确是累了,此刻燕红这么一说,更觉腰际沉痛,便在山石上坐下。

  刚坐下,抬起头,眼角瞥见燕红正飞快地将水囊塞到黎朔手上,还带着她的一块丝帕。

  我装作出神地眺望白云旷野,燕红过来,面颊仍有一缕绯色。

  黎朔也似有些扭捏,慢慢地将丝帕掖入袖内。

  我心底高兴,面上却仍淡淡,望向山脚,叹道:“这里,还真的有点象咱们鸡公山。”

  “是啊。”黎朔的叹息声也带上了几分苍凉。

  燕红是卫家军进洛郡之后才来投奔的,听言便笑道:“夫人什么时候带我们回鸡公山一游才好,姐妹们都想着去看一看呢。”

  我与黎朔却都沉默着。

  过了许久,我才轻声道:“有时候觉得,我们这一路走来,就象这爬山。在山脚时有上千人,越往上爬人越少,爬到这里,已只剩下五百人了。”

  黎朔看了看我,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我继续说着:“可这里还只是第二高峰,要想爬到山顶,看到世间最美的风光,还需付出更艰辛的努力。同行的弟兄会越来越少,而且---”

  我转头望向云雾中的山尖,笑了笑,轻声道:“那山顶,只容一人立足。”

  黎朔忽在我面前单膝跪下,沉声道:“黎朔蒙夫人大恩,方有今日。夫人若有差遣,黎朔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燕红明显被吓了一跳,大气都不敢出地退开几步。

  我凝望着黎朔,缓缓道:“黎统领,此番上将军与左、右将军一回来,咱们卫家军,可能就不会再称为卫家军了。”

  黎朔双眸一眯,又猛然睁大。

  我忙摇头,道:“倒不会到你想的那种程度。”

  他松了口气,沉声道:“不管怎样,请夫人放心,黎朔就算性命不要,也一定要护着您和少将军的安全。”

  “还有那帮老弟兄。”我轻而坚决地说。

  我站了起来,黎朔在我身后半步处。

  我望着东侧的山顶,轻声道:“那山顶太高太陡,我腰痛,力气不够,爬不上去。早早年纪太小,更受不住那上面的风寒,咱们还是不爬为好。”

  “夫人说得是。”黎朔朗声笑道:“高处不胜寒。真爬上去了,也没太大意思。”

  “可咱们也得能安安稳稳地下山或者再找个安身的地方,不能出什么岔子,更不能把一起爬山的弟兄们给丢了。”

  “是,黎朔一定尽力,不丢了这帮老弟兄,请大嫂放心。”

  他这一声“大嫂”,让回忆如寒风般卷涌而来。在鸡公山过的第一个年,野狼们排着队,兴奋地来敬酒,个个都恭敬地唤我一声---大嫂。

  而现在,除了老七没改过口,连五叔和狐狸,在正式的场合,都改称我一声“夫人”。

  “黎朔。”我直呼了他的名字,“你也该成家了。”

  一句话说得他和燕红都不自禁地低下了头。我含了笑,道:“以后,我可能不再适合亲自统领青瑶军,我打算把青瑶军交给燕红。回洛郡后,你就娶了燕红吧,有你手把手教她领兵打仗,我也放心。”

  燕红再爽朗,也禁不起我这句话,低呼一声便飞跑向山下。

  我憋住笑,故作忧切道:“唉呀,我也忘了问她一声,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这可怎么办?”

  黎朔不愧虎贲营出身,行动利落,几个起纵便拦在了燕红面前,先敬了个军礼,再板了脸,硬梆梆道:“燕统领,夫人说有句话忘了问你,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燕红“啊”地一声低下头,半晌都不说话。

  黎朔急了,略显黝黑的面庞也憋得通红,猛然再行了个军礼,大声道:“燕统领,我黎朔没什么本事,但我可以向你保证:以后,但凡我有吃的,就有你的一口;我有穿的,就不会冻着你---”

  燕红起始低头羞涩地听着,待黎朔说到后面,她慢慢抬起头来,凝望着黎朔,眼睛中闪着明亮的光采。

  黎朔反而被她这眼神吓住了,手足无措地看着她,好半天才愣愣道:“燕统领,你、你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燕红咬了咬下唇,骂了声“呆子”,看似用力、实则软软地踢了他一脚,飞快转身,消失在山路尽头。

  黎朔这时却不呆了,回头看了我一眼。我笑着挥了挥手,他便兴奋地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

  我长久地站在山路边,任寒风吹过我的面颊。

  嘉定关收复,大仇将报,我却似有些茫然若失。

  今日之形势,早非昔日。狐狸此刻,正横扫熹河以北,攻城掠地,当他统领千军万马归来的那一日,我与他,总有一人,要做出一个抉择。

  愿者,不可;可者,不愿。

  青葱的田野风光与苍茫的山顶景色,我也不知道,命运会给我什么样的未来。

  可当我回到洛郡,将一个月没有见到的早早抱入怀中,任他甜甜地亲上我的面颊,浓烈的幸福感满满地洋溢出来,我于刹那间明白,不管在哪,不管形势如何变化,我只要我的早早平安。

  我要看着他平平安安地长大,长成一个青葱少年郎,潇洒而温柔地爱上一个同样也爱他的女子,与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没有误会,没有欺瞒,没有伤害。

  不要象我们,留下这么多的遗憾,无法回头。

  狐狸带着主力,这一去,一个月都没有回转。

  洛郡四地的局势在我和黎朔的努力下,十分稳定。对于我们“收复”嘉定关和“请”罗弘才到洛郡“做客”之事,江太公也一直保持着沉默。

  显然,飞龙军与永嘉军,都对当下的局势保持着清醒的头脑。

  三方瓜分熹河以北,在尽量为己方争取利益的同时,又都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微妙的平衡。毕竟,接下来要面对的对手,是比漫天王更强大的陈和尚。

  三方合则生、分则亡,谁都明白这个道理。

  黎朔和燕红的婚礼,办得很热闹。

  双方都没有亲人,黎朔请了邓婆婆当男方长辈。邓婆婆一直在笑,但我明显见到,她眼中有泪花在闪。

  这是青瑶军成立以来第一次“嫁闺女”,成亲的又是两营统领,离火营和青瑶军都炸了锅,这场婚事,办得比以往我看过的任何婚事都要热闹。

  看着燕红与黎朔对拜下去,我心里说不出的高兴,也多喝了几杯。

  夜阑人静时,我轻抚着早早的额头,与云绣低声说着话。

  “夫人,为什么不干脆杀了罗弘才?”

  “现在还不能杀。”我缓缓摇头,低声道:“至少,不能以我这个青瑶夫人的名义来杀。三方还要联手打陈和尚,罗弘才在青陵府也还留有一些人马,现在不能乱。我想对付的,只是罗婉一人---”

  云绣欲言又止,我向她笑了笑,柔声道:“怎么了?”

  她还在犹豫,我叹了声,道:“我和文略的事情,你们夫妻都知道,今时今日,还有什么不好说的吗?”

  “夫人。”她垂了头,低声道:“上次早早被掳,我带着他被软禁在一个园子里,罗、罗婉,经常过来看我们。她好象很喜欢早早的样子,一来就抱着早早不肯放手,我听服侍她的丫环说,她是想着多抱一抱早早,就能怀上孩子。后来,我们被公子接出来,罗婉也来了,当时,她已、已有了身孕---”

  我没有动弹,只是凝望着早早熟睡的面容。

  “夫人,按理说,我不该对您说这些,可罗婉若是来了,您迟早会知道这件事。”云绣加快了语速,“夫君一直和永嘉的弟兄有联系,前两个月听说,罗婉怀的孩子又没了。而且---”

  她压低了声音,道:“听说,她流下来的,是一个怪胎,江太公夫人吓得昏了过去,虽然江太公将这事压下来了,可江府还是有人传了出去,永嘉府的人都在议论,还听说,罗婉这一流产,只怕再也怀不上孩子了。”

  罗婉(下)

  若干天后,当我站在白璃屏风后,透过屏风的缝隙,静静看着罗婉的时候,云绣的这番话得到了印证。

  在我的记忆中,罗婉有着如花的笑靥、似火的热情,她会远远的就对我绽开笑容,往往还在我想着如何与她对答才不会失了江家体面的时候,她已过来握住我的手,“姐姐嫂嫂”的,叫得我只能茫然应着。

  可此刻,她身上裹着的雪色狐裘,映着她的面色更加苍白,也衬得她比以前消瘦了许多。在向燕红提出来要见罗弘才的时候,她的十指紧攥着狐裘的侧摆,攥得手背上的青筋清晰可见。

  燕红按我的嘱咐恭敬地对答,也适时地露出一丝恐惧和害怕的神色。

  罗婉更加不安了。罗弘才生死不明,她带来的人马又被黎朔拦在城外,只带十余名随从入洛郡,她现在依仗的,不过是她江二公子夫人的身份,毕竟卫家军当下是绝不会与永嘉军翻脸的。

  她将过往的锐气悉数收敛,甚至露出几分我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委顿与瑟缩,再不见昔日的未语先笑、飞花璨齿。

  是她变了,还是我变了?

  当我站在窗前,看着罗婉在燕红的带领下脚步虚浮地远去,我的右手,默默地抚住心口,默默地说:

  窈娘,我为你洗冤、报仇。

  罗弘才被安置在城外的庄园。

  在将他移到庄园前,我将他在牢中关了半个月,与他一起“关”着的,是一位重金请来的江湖口技艺人刘如簧。

  刘如簧其人,顾名思义,巧舌如簧,多年浸淫于口技,他可以将婴儿的啼哭声、病人的喘气声、柴火剧烈燃烧的噼啪声,学得以假乱真。

  当他能将罗弘才的口音学得惟妙惟肖时,我命人在罗弘才的饭菜中连续下了半个月的药。

  这种药,并不会伤害罗弘才,却可以让他陷入长久的昏迷之中,使他看上去象一个奄奄一息、间或垂死喘息的病人,一般的大夫,单凭摸脉,很难觉察出他是中药昏迷。

  燕红会带罗婉在城里城外转上几个大圈,在天将黑未黑前,才将饥肠辘辘的她带入庄园。

  我赶在她之前,进了庄园。

  民间有传言,乾坤交泰、昼夜交替之时,有约一炷香的盲时。在盲时,鬼魂都会出来游荡,特别是含冤而死、不得投胎的游魂。

  罗弘才被安置在庄园中最西北的角落,按五行八卦之说,此方位阴气最盛,庄园的布置也依据五行八卦安排,由庄门至此角楼,需经过狭窄的夹道、九曲的湖上回桥,还有一处土丘,长满了高大的树木。

  燕红只允罗婉一人入府,理由自然是:罗大总管被漫天王残部所伤,卫家军本着合作之义将他运回洛郡养伤,不料他被邪魅压身,致发邪病,在高僧的指点下,才搬到此园。为避邪魅,青瑶夫人及少将军都已搬到城外文昌山上的文昌寺居住,一般人等,根本不能接近此庄园。

  燕红还会对罗婉说明,青瑶夫人临走时嘱咐过,卫家军永嘉军亲如一家,江二夫人如来探望罗大总管,其父女连心,应允其入园探望。但文昌寺的高僧曾严辞警告,只有这庄园的风水才能镇住罗大总管身上的邪魅,江二夫人绝不能擅自将罗大总管搬离庄园,否则便会累及旁人。

  燕红打开庄园大门,便会带着恐惧的神色,匆匆离开。

  罗婉会在云绣的带领下,踏进正一分分陷入沉蒙黑暗中的庄园。

  时值寒冬,狭窄的夹道中,阴风阵阵,如鬼魅般呼啸,而这风声中,会夹杂着几声婴儿的啼哭,云绣手中的灯笼也会适时掉落。

  我静静地站在角楼的二楼,捕捉着每一丝声响。

  寒风中,罗婉的惊叫声隐隐传来。

  我慢悠悠走到窗前,自这处望出去,正好将一湖冷波、九曲回桥收入眼中。

  遥遥望去,罗婉跟在云绣身后,脚步有些踉跄。显然,夹道里突灭的灯笼、寒风中隐隐约约的婴儿啼哭,已让她心神大乱。

  此时,她应已饿得疲软无力,而她流产不久、元气未复,这个时辰,也是她心神最弱的时候。

  刘如簧的技艺实在让人叹为观止,比三叔公要强上百倍。当躲在九曲桥下的他发出声嘶力竭的婴儿啼哭,我甚至有刹那的恍惚,真的以为在那湖冷波下,有一个婴儿在凄厉的啼哭。

  昏黄的灯光里,罗婉在惊叫。她白色的身影,在九曲桥上,象一片白羽在寒风中瑟瑟飘折,又象一只受惊的白鹭,在慌不择路地奔逃。

  云绣将她扶住,将她扶到桥栏边,她伏在桥栏上,大口喘气。

  片刻后,她发出更尖锐惊恐的叫声,她指着湖面,拼命摇头,又揪住云绣的衣襟,拼命地摇晃。

  云绣只会有一种回答:没看见什么啊,二夫人,您是不是看错了?

  这时,潜在水中的刘明,在托着一张纸,让它在湖水中若隐若现。那张纸上,画的是一个血红色的死婴,没有手臂,却长着三只脚,有着如葫芦般扭曲的头颅和如柴枝般枯瘦的身躯。

  罗婉的身子僵硬了许久,还是抢过云绣手中的灯笼,一步步走到桥栏边,再度望向湖水。

  看着罗婉声嘶力竭地尖叫,仓惶而逃,逃过九曲桥,奔入角楼前那阴森黑暗的小树林,我默默地离开了窗户边。

  她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坚强。

  树林中明明灭灭的磷火,柴火剧烈燃烧的噼啪声,年轻女子被烧时痛苦挣扎的声音,让她彻底崩溃。

  当她在云绣的搀扶下,无力地进入角楼,看到眼窝深陷、仅有一缕气息的罗弘才,她扑在他的身上,嚎啕大哭。

  这一刻,她就象被无情的秋雨横扫在地的凤仙花,昔日娇艳的花瓣,只余一丝残红,在泥泞中苦苦挣扎。

  我在屏风后静默地看着,人的思绪真是一件很奇怪的东西,我这时,竟忽然想起了遥远的童年。

  娘手把手教我刺绣,当她在绣布上描下荆棘花的样子,我指着窗外的凤仙花,撒娇道:“娘,凤仙花漂亮多了,我要绣凤仙花。”

  娘低头画着荆刺花,淡淡道:“三天。三天之后,你如果还要绣凤仙花,娘就教你绣。”

  当夜,入秋的第一场寒雨,将墙边的那一带凤仙花,打得只余一地残红。

  而远处山峦间的荆棘花,却迎着秋风,越开越灿烂。

  罗婉哭了一阵,便欲扶起罗弘才,守在床边的两名小沙弥上去将她拦住,其中一人喏礼道:“这位夫人,寒山大师有吩咐,罗施主被邪魅压身,千万不能移动,否则便会移祸万千生灵。”

  罗婉猛地将沙弥推开,怒道:“我不管,我只要带我爹走!”

  可她的力气,哪拖得动罗弘才,刚将他拖下床,便跌坐在地,就在她坐在地上的那一瞬间,刘如簧再度在窗外发出一声婴儿的啼哭。

  罗婉显然心神剧震,面上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云绣适时地过去,扶起她,温言相劝:“二夫人,今天已经太晚了,要带罗总管走,也得等到明天早上寒山大师来了再说。现在阴气太重,实在不宜搬动。”

  罗婉急促地喘息,最终无力地点头。

  云绣挥手,小沙弥迅速将罗弘才搬回床上,并移过来贴满符咒的屏风,将床朦朦胧胧地拦住。

  我没有继续看下去,悄悄地离开了角楼。

  一切都已安排好。

  云绣会奉上饭菜,饭菜中下了让人手脚发软的药,当罗婉吃下后,她只能呆坐在屏风外的椅子里,呆呆地看着“罗弘才”的影子投在屏风上,他似在挥舞着双手,剧烈喘息,然后,不停嘶吼着:报应!都是报应啊!

  “罗弘才”惊呼声稍歇时,罗婉会听到声响,当她转动僵硬的脖子,便会看到窗户上,有一个吊死鬼的影子约约绰绰地晃动,那吊死鬼的身形,很象当年的表哥。

  当她颤抖着唤人,两个小沙弥和云绣都会很明确地回答她:夫人,您眼花了。

  天亮了。

  冬日的薄雾在树林里卷成一缕缕,渐渐寒了我的鬓发,我的十指。

  看着罗婉惶恐不安地奔出庄园,大声呼唤她的随从进园搬罗弘才出来,我向身边的寒山大师平静地施礼:“大师,一切有劳您了。”

  寒山微笑以佛礼相还:“阿弥陀佛!夫人应允免去洛郡百姓三年税粮,贫僧自当尽力。”

  “大师太客气。”我合什道,“上将军也早有此意,只是因为以前卫家军根基不稳,又连年打仗,这才一直搁着。眼下卫家军开疆拓土,洛郡作为我们立本之地,自当早蒙惠泽。”

  “不管怎样,贫僧都要代洛郡百姓谢过夫人的恩德。”

  寒山向我报以微笑,再望向远处的罗婉,叹道:“贫僧总得让这位施主亲自了悟,才能化了她当年造下的冤孽。”

  “是。”我低低道:“我那姐姐死得太冤,若不还她清白,我真怕她不得往生。”

  洛郡城外西南方向二十余里处,是文昌山,山上的文昌寺,因为有名僧寒山大师主持,香火历来比较旺盛。

  自寒山寺西侧的小道向上约一里路,有一处藏经阁。

  寒山寺的经书为何不藏在寺内,而要在此处另辟一藏经阁,历来有不同的说法。但此处森幽林静,倒极适合僧侣静养参禅。

  我带着早早在藏经阁住了五日,第五日清晨,云绣敲开了藏经阁的门。

  她的面上,有着欣悦的微笑。

  “夫人,成了。”

  罗婉的随从虽然只吃他们带来的干粮,水却是从庄子边那口井中取的。他们一个个腹中绞痛、神智不清,又怎能搬动罗弘才。

  寒山大师适时出现,指出是因为罗婉将罗弘才拖下床,才累及他人。罗婉半信半疑,可到了晚上,当那些“幻觉”再度出现,她只会更加恐惧与惊疑。

  如此数日,她的精神已处于全面崩溃的边缘。

  听说她跪在寒山大师面前,苦苦哀求,求他驱除罗弘才身上的邪魅。

  寒山在数度“犹豫”后,才告诉她,文昌山有处山崖,崖的东侧有块面壁石,石上刻有佛像。洛郡一地,凡有造下冤孽者,被孽鬼纠缠,只要在月半之日,三步一叩,拜上悬崖,对着面壁石,说出所犯罪孽,求得冤魂的谅解,便可消除一切灾难。

  罗婉向附近之人打听,得到的,自然是和寒山一样的说法。

  很少有人知道,面壁石后,有一处数百年前由高僧辟出的石室,乃文昌寺主持静坐参禅的密室。

  卫家军执管洛郡后,寒山数度邀我和狐狸去文昌寺,为本地百姓祈福,他似是极欣赏狐狸,二人参禅时,总是会心一笑。

  今天是月半,寒山会邀请数位洛郡的士绅名流到面壁石后的石室,参习“哑禅”。

  所谓“哑禅”,便是参禅时,谁都不能发出一丝声响,只能静坐,默默地领悟佛理。传说古有高僧,参习“哑禅”数日,忽然大彻大悟,登仙而去。

  这几位名流士绅之中,有一位姓费,他的连襟,叫江胜,在永嘉府江氏宗祠中掌管祭祀之物,是再古板鲁直不过的一个人,在江氏一族的威信也极高。

  江胜前几日便到了洛郡费府做客,而今日,他会应其连襟之邀,在石室中参习“哑禅”。

  这日风大,吹动满山松涛。

  我静静站在藏经阁前的石桥边,静静地看着山脚。

  我在等,等着罗婉三步一叩地上山,等着她向佛祖,亲口说出她的罪孽。

  我与你的情分(上)

  山间有薄薄的寒雾在移动,逐渐将山脚湮没,我长久地站着,仍不见罗婉上山。

  身后有唦唦的声音,回头一看,是藏经阁的寒松大师在扫阁前的薄雪。

  他握着一把很大的笤帚,每次大力扫出,薄雪便堆成一团,雪也不再如铺在地面时那么洁白,而带上了泥灰色。

  我低头看了顷刻,轻声道:“可惜脏了。”

  寒松并不抬头,略显苍老的声音带着几分看透世事的苍凉,“雪还是雪,哪里脏了?”

  “雪还是雪?”我疑道。寒松直起腰,平静地望着我,道:“这雪融了化成水,水来年再落为雪,复为一片洁白。所以,雪还是雪,哪里脏了?”

  雪还是雪,哪里脏了?

  寒松将目光投向前方,道:“夫人,请问您,现在看到的是什么?”

  “寒风萧瑟,皑皑白雪。”

  他微微一笑,道:“若是冬去春来,夫人看到的是什么?”

  “春光无限,芳菲正茂。”

  “夏天呢?”

  “骄阳似火,禾苗遍野。”

  “秋天呢?”

  “湖光秋色、层林尽染。”

  寒松缓缓摇了摇头。我合什道:“请大师指点。”

  寒松唱了声佛,淡然道:“夫人眼中看到的,是春夏秋冬。而贫僧眼中看到的,只有这山、原野与寺院。”

  说罢,他不再看我,继续专心地扫着残雪。

  我站在石桥边,反复咀嚼着寒松这话,正茫然时,山路上急奔来一个红色的身影。我初始以为那是罗婉,踏出两步,却看清是燕红。

  我心中闪过一丝不安的感觉,却仍平静地站着,看着燕红绕过主殿,奔来藏经阁。

  “夫人---”她欲言又止。

  “说吧。”

  她微垂了头,低声道:“夫人,上将军昨晚回来了。”

  狐狸回来了?

  我忙问道:“上将军可好?”

  “很好,可是---”燕红嗫嚅起来。

  我压下淡淡的欣喜,道:“怎么成了亲,你反倒不会说话了?”

  燕红抬起头,望着我,道:“上将军听说夫人住在山上,就命我们不要来禀报,说要给夫人一个惊喜,亲自来接您回城。可是今天早上,上将军他,他将罗弘才的违规词语给解了,然后亲自将罗氏父女送出洛郡---”

  “驾!”

  我运力挥下鞭子,骏马踏出的泥土溅上我的靴子,如同那一年,铺天盖地向我泼来的脏水。

  寒风过耳,宛如利刃,心头的愤懑压下了又涌上。

  我不过想将这污渍抹去,想为过去的沈窈娘做一个了断,为何都无法成全?

  待我从文昌山脚急驰至洛郡城东的七星山,已是正午时分,远远见数百人马,正不急不缓地往回走。

  当先一人,未着盔甲,未披鹤氅,只一袭普通的蓝衫。他端坐在马上,容颜似比两个月前更显清俊,但又似乎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气风发。

  他渐行渐近,目光落在我身上,只愣了一瞬,便轻喝一声,驱马到我马前。他双目神采飞扬,唇角微微上翘,含笑看着我,好一阵后才笑道:“大嫂---”

  他却没有再说下去,过了片刻,又轻轻地唤了声:“青瑶。”

  我让自己的呼吸逐渐平静,默默地看着他,等他给我一个解释。

  他的笑容慢慢显得有点僵硬,寒风自我与他之间呼啸而过,如同过往的岁月,不曾停止,不曾留步,一直呼啸着向前走。

  马蹄声打破了我与他之间的沉默,我扫了一眼驰近的上将军亲卫营,微微欠身,淡淡道:“上将军辛苦了。”

  狐狸的双唇微微动了一下,正要说话,五叔打马而来,大声道:“上将军!得再拨给我一些粮草才行,不够---”

  话至此,他才发现我也在,便在马上欠身为礼,道:“夫人。”

  我回礼道:“左将军辛苦了。”

  五叔呵呵笑了笑,乾泰营、震雷营与巽风营三营将领也策马而来,我便拉马退开一些,默默地看着他们向狐狸禀报军情。

  狐狸看了我一眼,微一蹙眉,再从容地抬起右手,止住他们的话语,微笑道:“这里风大,夫人经不得吹,咱们还是回城再商议,也好请夫人拿拿主意。”

  众将领这才发现我也在一侧,忙哄哄地过来向我行礼,我只微微点头,道声各位将军都辛苦了,再抬头,与狐狸四目交触,我默默地将目光移开。

  回到洛郡,来禀报军政事务的人越来越多。

  虽然这两个月,狐狸屡有战报传来,将前线战事一一细述,但此刻,我坐在一边,听各将领禀报军情,还是觉得形势远远比我想象的要复杂。

  等文吏们也一个个进来,我更觉纷繁万端。

  经过此番横扫漫天王,卫家军的疆土已扩至燕岭之南、离河以东,与飞龙军、永嘉军三分熹河以北,辖十五府六十二县,人口上千万。

  军情、粮草调度、战后各地治安的稳定、官制、赋税、兵制、币制、法制、官吏的选任,大至一城郡守,小至某县的检判,都需狐狸与幕僚商榷选定。

  千头万绪,狐狸一一解决,可事情实在太多,直忙到黄昏时分,厅内诸人,才渐渐退去。

  我默默地坐于一旁,看着狐狸在一份份军政之令上盖下上将军印,看着将领官吏们领令而去。

  早早的少将军印,始终在我袖中,没有拿出来,也没人需要将它拿出来。

  自始至终,所有人都有意或无意地“遗忘”了它,包括狐狸。

  待最后一人退出,狐狸长吁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右手手指不停揉捏着太阳穴。

  我便将要问要说的话咽了回去,恰好炭盆上架着的水壶突突地往外冒热气,我提下来,倒了杯热茶,送到狐狸面前。

  狐狸接过,却只放在手心中摩挲,似是叹了口气,再看着我微笑:“谢谢。”

  我正想着如何开口,瑶瑶搂着早早进来,两个人一边一个,扑上狐狸的身子。狐狸大笑,将早早举起骑在肩头,早早近段对于骑“竹马”颇为痴迷,便挥舞着手,“驾驾”地叫唤起来。

  狐狸拎住早早的小棉袄,将他拎下来,横提在半空,笑眯眯道:“小子,你胆子不小啊,敢不敢去骑真的马?”

  早早顿时兴奋得大叫,我见他的样子,不忍令他失望,索性向狐狸道:“你们去骑马,我下厨做几个菜,给你接风洗尘。”

  三人大喜,欢呼着出门而去。

  晚饭刚做好,狐狸和瑶瑶便笑着进来。我往桌上摆菜,疑道:“早早呢?”

  瑶瑶闷着头笑,指了指门外。早早正在门口探头探脑,我一把将他拎进来,他却躲在我的腿后,抱着我的双腿,探出头看了看狐狸,又马上缩了回去。

  狐狸一边洗手,一边笑骂:“怎么,闯了祸就不敢和我一起吃饭了?”

  瑶瑶笑得前仰后合,我低头抱起早早,柔声问:“怎么了?闯什么祸了?”

  早早的眼睛瞬间就红了,趴在我肩头,咬着手指,吭都不吭一声。

  “叔叔带我们去校场骑马,命人牵来了十多匹马,我正在选呢,早早倒好,趁我们不备,不知从哪拿来一个火把,去烧马尾巴。结果,校场那个热闹啊,叔叔为了制伏受惊的马,还被马蹄子踢了一脚,正踢在胳膊上---”

  我忙将早早放下,过去捋起狐狸的衣袖,道:“伤得重不重?”

  狐狸愣了刹那,急速将手臂抽回,衣袖落下,遮住他手臂上密布的伤痕。

  但我已看得清楚,除了被马蹄踢青的那处外,其余的伤痕,隐隐约约,都是旧伤。

  我正怔然,狐狸已若无其事地走到桌边,端坐在椅中,肃了面容,向早早道:“你今天闯了祸,罚你多吃一碗,而且不许挑食,每样菜都得吃。”

  早早黑溜溜的眼睛中含了泪水,却不敢吱声,老老实实爬到椅子中坐好。

  看着早早不用我和云绣哄,乖乖的几大碗饭落肚,我忽然心头一酸,原来,有些东西,我真的永远无法给他。

  可现在,狐狸给予他的这些,又能保持多久呢?

  命运之手巨大而不可扭转,当在王权霸业这条道路上越走越远,命运将他和他推到对立的两面,现在的这一幕,只能成为回忆中仅有的温馨吗?

  将熟睡了的瑶瑶和早早抱回房间,我找出药膏,重新敲开了狐狸的房门。

  他显然已准备上床歇息,外袍微微解开,露出脖子下两三寸处的肌肤,竟也有一道若隐若现的伤痕。

  我忽有一种陌生的感觉,眼前的人似乎认识了许久,但又似乎,从来不曾了解过他。3\\,P(N\“

  我将药膏递给他,他却不接,似想了一会,笑了笑,坐到椅中,捋起了衣袖。

  我犹豫了片刻,走到他面前,微俯着身子,在他手臂被马蹄踢青处细细地涂上药膏,轻声道:“以后,早早再闯祸,你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别太惯着他。”

  半晌,他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我又道:“老七呢?怎么没有一起回来?”

  等了半天不见回答,我一侧头,这才发觉他的面容近在咫尺,他眼中有着不同平日的热度,怔怔地盯着我,他渐渐粗重的呼吸,清晰可闻。

  我心头一惊,急忙松了手,道:“你早点歇着。”转身便往外走。

  还未等我走到门口,衣袂声响,他已赶上来,拉住我的手臂,唤道:“青瑶---”

  我停住脚步,他仍拉着我的手臂,轻声道:“这么久没见面,咱们说说话。”

  我想了片刻,转过身,直视着他,缓缓问道:“好,那我问你,为什么放罗家父女回去?”

  他愣住,再过一阵才慢慢地松开了手,神情也逐渐恢复正常,淡淡道:“卫家军和永嘉军有兄弟之谊,罗婉毕竟是江兄的妻子,咱们不能坏了兄弟之义。你放心,我让人装成神巫,解了罗弘才身上的违规词语,罗氏父女只当是真的中了邪魅,千恩万谢,才离去的。”

  我盯着他,平静道:“我想听你真正的理由。”

  他在我的注视下微微移开目光,半晌,才道:“大嫂的计策好是好,可以让罗婉身败名裂。可从咱们卫家军的长远利益来说,罗氏父女得留着。罗弘才被江家利用过了就甩,他此番兵败,也是因为先中了江大公子的暗算,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手上毕竟还有些人马。唯有留着他,咱们将来才好坐观江家内斗,收渔人之利。”

  我笑了笑,低声道:“你谋划得可真长远,只是不知你有没有想过更长远的?”

  “更长远的?”他眉头微蹙。

  我从袖中取出早早的少将军印,凝望着他,轻声道:“这个,你现在不需要了吧?”

  他看了看少将军印,面色渐渐沉下来,冷声道:“大嫂这是什么意思?”

  我忽有一种疲倦无力的感觉,低低道:“没什么意思,只是觉得,你现在真的不再需要这个了。我只希望,你能念着昔日的情分,善待鸡公寨的老弟兄们,能够给我和早早一条活路---”

  狐狸面色愈来愈冷,我话未说完,他猛然抓上我的手腕,将我往他胸前一拉,双眸中闪着怒火,逼近我耳边,冷声道:“你--想--走?!”

  灼热的呼吸加上年轻男子的气息,这般盛烈,我慌得竭力挣脱他的手,可那手象铁钳一般,反让两人越贴越近。

  他一字一句地在我耳边问:“你让罗婉身败名裂,铲除罗弘才,是想光明正大地回到他江文略的身边,重新做你的江二夫人,是不是?!”

  他的声音微颤,象是压抑了太久的东西要喷涌而出,他的手滚烫如火,而他的身躯,也变得有些异样。

  我只得尽力向后仰,避开他的面容,平静道:“六叔,我早对你说过,我不会置卫家军的名声于不顾,我也没有可能再回江家!我只是为了替自己讨一个公道,还沈窈娘一份清白,你为什么就不相信我?”

  他抬眸望向我,目光在我面上凝结,良久,他才似平静了一些,慢慢松了手,轻声疑道:“你—真的不会回江家?”

  我也凝望着他,坦然道:“你相信我,我真的不会再回到江家。你很好,卫家军有今天,全是因为有你,我和早早不过是挂名而已。以后,卫家军交给你,我也放心。我想着替自己洗清冤屈后,就再无牵挂,可以带着早早离开。我只希望,你能念着昔日的情分,善待鸡公寨的老弟兄们---”

  “情分?”他冷笑一声。

  许久,他看着我,眸色渐深,缓缓道:“你要走,要离开卫家军,可还念着昔日情分,要我善待鸡公寨的老弟兄们。可是---”

  他声音渐渐低沉,唇边的冷笑还在,却似带上了一丝自嘲。

  “青瑶,你---有没有那么一丝一毫,念过我与你的情分?”

  我与你的情分(下)

  我与你的情分?

  他的话语中似乎包含了太多的东西,又象在释放某种克制的情绪,让我暗自心惊,一时竟不敢轻易回答。

  我沉默着。

  他望着我,唇边的冷笑逐渐消失不见,眼神中却浸出几分温柔来。

  他极轻地向前走了一小步,年轻男子的气息,象拂过原野的春风,温热得让我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身子。

  “青瑶。”他凝望着我,低声地说,“为什么要走呢?这里就是你和早早的家---”

  他的声音温软。

  象春波里的水草,在伸出柔软的青叶,触摸着什么、试探着什么,含着抑制不住的浓烈渴望,却又小心谨慎。

  “这么些年,这么多艰苦,我们都一起熬过来了。现在为什么要走呢?青瑶,留下来,留在我身边。以后,我们可以继续一起走下去,可以---”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眼神却是从未有过的炙热,仿佛只要轻轻地一碰,就会象上元节的烟火一般,在空中呯地绚丽绽开。我本能地低下头,不敢与这份目光相触。

  夜是如此的寂静,让我可以清晰地听见他压抑的呼吸。

  烛光将我和他的身影投在青石地砖上,我微低着头,从身影中依稀可以看出,他正缓慢地抬起右手,似乎要温柔地抚上我的脸。

  我心中一跳,急促地开口:“是,我记得---”

  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我暗中舒了口气,有些话,我希望他永远不要明明白白地说出来。

  我抬头看着他,真诚地说:

  “六叔,我记得的。当初,若不是山寨的弟兄们收留我,我们母子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你更是数次奋不顾身,舍命保护我和早早。这些年幸亏有你的支持和回护,我们母子才能活得这么好。你和弟兄们的这些情分,我时时刻刻都铭记在心里,一时都不会忘记。”

  他的唇微微动了动,却没说什么。

  我将手中的少将军印放在一边的案几上,轻声道:“正因为记得我们之间的情分,所以,我觉得现在是该将这个少将军印还给你的时候了。”

  他目光一滞,张嘴要说什么,我忙摆手打断:“六叔,你听我说。我本来只是个无家可归的女子,也没啥见识和本领。全仗弟兄们的抬爱和你的支持,我才能忝居青瑶夫人之名。可我心里明白,卫家军之所以有今日,全是你的功劳。正是在你的带领下,卫家军才有现在的规模和实力。但卫家军要走得更远,这却不是我力所能及的。六叔文韬武略,有盖世大才,你才能充当卫家军真正的领头人,所以我有心让贤。只有我和早早离开了,你才能名正言顺地执掌卫家军,六叔,你和弟兄们对我有大恩,我沈青瑶无以为报,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这句话说完,室内便陷入长久的寂静,只有烛花,偶尔轻爆。

  我静静地看着他,他也静静地望着我。

  他眸中似乎闪过一抹痛色,继而露出些尴尬的苦笑,用极轻的声音道:“青瑶,你---”

  后面的话,他吞了回去,眸子里的炙热在逐渐变淡。

  我暗暗松了口气。

  不管怎样,他现在想的,却是现在的我,不敢,也不想要的。

  他停顿了一阵,苦笑一声,缓缓道:“青瑶,你这样,是要将我陷于不仁不义的境地吗?”

  “六叔何出此言?”我低声道。

  “你是卫家军的当家大嫂,弟兄们一直敬你信你。杜凤不才,幸得大嫂信任,才会将许多事情交给我处理。可就因为这样,军中已有人对我心生不满,说我独揽大权、越位逆上。你若就这么走了,别人会怎么看我?岂不是更会让人将我说成是‘谋权篡位’之人?”他眉头微蹙,眸中的炙热,悄然褪尽。

  我默然不语,因为这样的流言,我也隐约听说过。

  他拿起案几上的少将军印,低叹一声,轻轻地握住我的手,再轻轻地,将印章放在我的手心。

  “青瑶,现在局势未明,正是需要稳定人心的时候,你就是卫家军的一面大旗。你若走了,别人定会说是我逼走了你和早早,这让我情何以堪?况且,卫家军树敌良多,你走到哪里,只怕都不安全。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早早考虑。”

  我默然半响,只得点头,轻声道:“是我欠考虑了。”

  “青瑶。”他柔声道:“别再想走的事情,留下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时机成熟了,我一定帮你向罗婉讨一个公道。”

  他看着我,目光又逐渐热烈起来,我怕他会再说出什么我应付不了的话,便连忙道:“好,我不走了。那六叔你早些歇着。”说罢,急急转身,拉开房门。

  他没有阻拦我,扑面而来的夜风让我长长地松了口气。

  但我似乎听见,他在门后,极轻地叹息。

  这夜,似有笛音幽幽响起,可当我倾耳细听,却又似乎只有静寂的风,在拂过庭院。

  我拥被而坐,思绪如麻。

  还没等我想好万全之策,第二日一早,一匹快马奔进了洛郡,也带来了惊天动地的消息。

  熹河之南,我的故土上,陈和尚终于彻底击败了窦光明,于正月初八,正式封王,定国号为郑。

  称王的第一天,陈和尚便命其左相赵之初起草了一份华丽的诏书,发往熹河以北的卫家军、永嘉军及飞龙军,命三部在三个月内投诚,归顺郑国。

  否则便要以三十万大军,越河北上,横扫千里!

  诏书发出的同时,陈和尚的左右骠骑大将军,也各率八万人马,兵分两路,屯于熹河南岸。

  千余艘战船,载满了士兵与战马,只待陈和尚一声令下,便要攻过熹河,铁蹄踏上熹北平原的那日,便将血流千里、尸横遍野。

  不久,永嘉军那边,也传来了江太公称王的消息。

  永王,定都永嘉,年号太和。永嘉军将领,悉数封官进爵。

  也是,既然决定与陈和尚争鼎天下,总得给点甜头,才能让万千将士戮力效命。“广积粮,缓称王”的阶段已经过去,现在的江太公,疆土日益扩张,野心也日益膨胀。

  只有自己也称王,才能在气势和名份上,与陈和尚分庭抗礼。

  不过江太公虽然野心勃勃,到底头脑还没糊涂,他知道单凭永嘉军,无法抵住陈和尚的大军,于是,一纸请求合作的信函,送来了洛郡。

  紧接着,龙城那边,也传来了蔺不屈称王的消息,益王,定都龙城,年号延胜。益王的合作文书,也送到了洛郡。

  只剩下卫家军,还没有称王拜相。

  狐狸房中的灯,整夜亮着。

  各地官员、各营将领的折子如雪片般递上,狐狸却将这些折子都压了下来,我自然没能看到,在那些折子上,究竟写了些什么。

  我知道他在犹豫什么,可他短暂沉默所引发的后果,却是军中老将领与后进将领之间的纷争。

  狐狸独掌大权以来,破格提拔了大批有才能的年轻将领和官吏。鸡公寨的那帮老弟兄,除少数确有才能外,其余的人,都没读过什么书,也没有什么领兵打仗的本事,他们在卫家军中的地位,正慢慢受到后进将领们的威胁。

  当这些后进将领们,或明或暗地发出拥立狐狸的声音的时候,一部分老弟兄,便多次秘密求见我。

  我却不希望自己和早早被这股力量挟着走上一条与狐狸决裂的危险道路,更不想因为这样,而让这些人在将来遭到无情的清洗。我只得闭门不见,并命令黎朔,将这些人暗中监控起来,以免他们做出过激之事。

  我只希望,能保住他们的性命,并最终能保着他们全身而退。

  既然无法脱身,又不能同室操戈,我只能这样做,来向狐狸表明自己的态度。对于卫家军来说,当务之急,是让各方都先缓和下来,并同心协力,一致抗敌。

  狐狸没有再提起那晚的话题,却对我和早早越发的体贴入微。

  他每日清晨,仍来看我和瑶瑶练功,然后陪我们一起吃早饭。吃过早饭,他就会抱着早早去政事堂。

  据说众人禀报军政事务的时候,狐狸不是握着早早的小手教他写字,就是笑眯眯地看着早早在房里爬上爬下。

  然后淡淡地说一句:“知道了。”

  各地的奇珍异宝,他也源源不断地往我房中送。邓婆婆看得瞠目结舌,不停地念佛,有一天还悄悄地问我:“夫人,要是咱们早早真的有一天当了皇帝,那宫中得装多少宝贝啊?”

  二月十五,是洛郡传统的桃花节,我与狐狸,一边一个,牵着早早的手,出现在士绅们举办的桃花宴上。

  桃李芳霏,满城飘香,他看着我和早早,始终是温柔的笑。

  上将军与青瑶夫人因为封王而不和的谣言,渐渐平息下去。

  却又有另一种流言,在悄悄滋生。

  这夜,燕红来禀,青瑶军的一些少年吃坏了肚子,上吐下泻,我忙叫上屈大叔,匆匆赶到军营,直忙到亥时,才将病了的少年一一安顿好。

  往回走的时候,却忽然下起了大雨。众人都没有带雨蓑,眼见雨越下越大,我们只得下马,进了街边的倚桐馆,暂时避雨。

  小二见我们进来,忙过来,正要向我行礼,我轻声道:“我们坐一坐就走,你忙你的吧。”

  此时虽已夜深,倚桐馆的二楼,却仍有几桌人在喝酒笑闹,从他们的笑闹声来看,应已喝得醺醺然了。

  小二为我倒了一杯清茶,我刚喝一口,二楼便传来一阵哄然大笑,还夹杂着女子嗔骂的尖叫声。

  “苏校尉也真是,你们男人争来争去,关我们女人什么事?干嘛要掐我?”女子的声音似嗔似娇。

  我眉头微皱,早听说军中有将士喜欢在夜间到酒馆召妓作乐,没想到大战在即,他们仍不知收敛。

  年轻人在大笑,“月娥妹妹,你这就不知道了。咱们今天争论的,还真关你们女人的事。”

  他笑得狎亵起来,“上将军和青瑶夫人,你说,这一对妙不妙?是不是关你们女人的事呢?”

  燕红面色一变,便欲拍桌而起,我忙将她按住,摇了摇头。

  女子在尖叫着拍开年轻人的手,旁边又有人哄笑,“就是,名份上虽然是少将军为主,可现在的江山,全是上将军带着咱们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凭什么要让给一个毛孩子。依我说,上将军干脆娶了青瑶夫人,就什么纷争都没有了。”

  “对!大家争来争去,反倒伤了和气。青瑶夫人若是肯下嫁上将军,上将军和少将军变成一家人,双方都不用再争,多好。”

  “是啊,虽说是叔嫂,可自古以来,叔嫂成婚的多了去了,陈国的太祖皇帝,不也纳了自己的弟媳吗?史书上还得称他一声‘千古明君’。”

  一阵附和声后,有人在吃吃地笑:“还别说,咱们上将军和夫人还挺配的,那天你们是没见到,桃花宴上,郎才女貌,不知羡煞多少人。他们又有这么多年同生共死的情分,若能成为一家人,上将军顺理成章地封王,少将军为王子,那些老家伙也没什么屁可放,这不就一点问题都没有了吗?”

  “就是!依我看,这二人只是暂时拉不下面子,若是咱们去推一把,这好事嘛,想来就快了!”

  有人更兴奋起来,“上将军封了王,咱们是不是都可以连升几级啊?”

  雨小了一些,我也不想再听下去,与燕红匆匆出了倚桐馆。

  刚进府门,我解下被雨淋湿了的披风,肩头一暖,一件干净的披风笼上我的双肩。

  抬头,狐狸在望着我,微微地笑:“听说你去了军营,见下了大雨,正要去接你。”

  我默默地系好披风,他又柔声道:“让他们煮了姜汤,你喝点再睡,别着了凉。”

  “早早呢?”我问道。

  “在我房里睡着了,就让他和我一起睡吧,你和云绣也轻松一下。”

  把我送回房,他才微笑着离去。

  喝完姜汤,我坐在窗下,默默不语。

  燕红欲言又止,我命云绣等人退下,拉过燕红的手,轻声问:“他们说的那些话,你早就知道了?”

  “是。”燕红叹了声,道:“夫人,军中议论的人越来越多。看上将军对您这般好,您若真的和他成了一家人,倒是皆大欢喜。不过---”

  我安静地等她说下去。

  “夫人,我总有点替您担心,怕---”

  “怕什么?”

  燕红似是鼓起勇气,才说了出来,“夫人,我总觉得,眼下的局势,又加上这样的话,似是有人在故意为之。上将军他对您的心意,只怕不单纯。他是不是为了封王夺权,才对您---”

  我将目光投向窗外的大雨,黑沉沉的雨幕,将我的思绪拉回了初上鸡公山的时候,一幕幕的往事,在雨丝中隐约闪现。

  还有,那一夜,他的眼神,他话语中那令人窒息的温柔。

  不知沉默了多久,我轻声道:“我相信他,他还不是这样的人。”

  至少,不完全是。

  望断来时路

  狐狸的眼神越发温柔,象春风里轻舞的柳枝。每日黄昏,他到青瑶军军营来接我,玉树临风的他,就那么看着我,唇角的微笑,不知融化了多少青瑶军少女的心。

  所有人,都在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我也在平静地等待,等着四月二十日的到来。

  终于等到这日,我很早便起来,换了一身素净的衣裳,抱上仍在熟睡中的早早,带着燕红等人,也不遮掩行踪,上马直奔鸡公山。

  鸡公山仍是昔日的模样,只是寨子已残破了许多。我带着早早在豹子头的坟前久久叩头。

  豹子头,你当日救我一命,且为我们母子拼出一条生路,今天是你的祭日,我们来祭奠你,真诚地谢过你。

  沈青瑶更不会忘记,你当日慷慨赴死,为的是让全寨弟兄能活下去。

  不管时局和人心如何变化,沈青瑶定要成全你的这片心意,保着弟兄们平平安安。

  这日,山间飘浮着薄薄的雾,氤氲飘缈。我的心头,似乎也笼罩着一层迷雾,仿佛挥手间就可以将它拨开,但又似乎已将我紧紧缠住,无法挣脱。

  早早问我:“娘,咱们给谁磕头?”

  “一个让你能活在这个世上的人。”

  “他躺在这里面吗?为什么不出来见早早?”

  “他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不会再回来。”

  “他去的那个地方,很好很好吗?”

  “是,那个地方,春常在、花常开,月长圆、人长好,还有他最亲最爱的人,和他在一起。再也没有人可以将他们分开。”

  我看向豹子头墓边的另一座墓。

  美娘被烧死后,残骨也无亲人收埋,最后只得由永嘉府看守义庄的一位老者捡了,用瓦罐装了埋在乱葬岗。去年,我命人打探到遗骨埋葬的地方,再让人悄悄移至此处。

  生不能相守,死当相依,方不负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意。

  早早扯了扯我的衣袖,“他和那个人,有早早和娘这么亲吗?象早早和娘一样永远都不分开吗?”

  我张开双臂,将早早抱入怀中,泪盈于睫。

  “青瑶夫人!”

  “少将军!”

  低呼声在不远处响起。

  十余位文人雅士自山顶翩翩而来,一一向我见礼。他们均是洛郡知名的文士,这日,应费德公所邀,来鸡公山踏青寻芳,吟诗作对。

  费德公看向墓前的祭品香烛,我低低道:“今天是先夫的祭日。”

  一众文人恍然大悟,继而露出同情之色,再纷纷走到豹子头的墓前,行礼致祭。

  洛郡第一才子徐彦若当场赋下一曲《点绛唇》。

  “自君去后,鸿雁数回悲寒暑。千里梦回,秋风又几度。旌旗铁马,英雄皆尘土。稚子泪,晓风残月,望断来时路。”

  未几,这曲吟颂青瑶夫人携子祭奠亡夫的词,传遍洛郡。

  孀妇稚子,被形势所逼、抛上风口浪尖时,只得到亡夫墓前洒泪致祭。而她的丈夫,正是为救所有弟兄,惨烈赴死。

  所有人看向我的目光,自然而然多了几分敬意,还有些许不忍之色。

  燕红悄悄回禀我,军中要求青瑶夫人下嫁上将军的言论,也淡了许多。

  我依然保持着沉默。

  一直保持着沉默的五叔,却于某日主动来看望我。

  我与他浅谈了小半个时辰,说的都是在鸡公山时的点点滴滴。他告辞而去时,不再称我为“夫人”,而是唤了一声久违的“大嫂”。

  这日清晨,窗纸透进来薄淡的晨熙,我忽于睡梦中惊醒,在听到一缕笛音后,犹豫了片刻,披衣起床,轻轻推开院门,走到了漪荷亭中。

  晨雾中,亭中之人背脊挺直,衣袖如飞。

  他放下笛子,看了我片刻,侧了下头。我循着他的目光看去,亭中的石几上,摆着两个竹篮。我将篮子上的红布掀开,却是两篮果子,果子青而小,显然并未成熟。

  我微笑道:“这是什么?”

  “老七命人送来的,说是在沙州找到的一种果子,叫平安果,极难得,让人快马加鞭送来,说是请大嫂和老弟兄们都尝一尝北地果子的味道。”

  我“啊”了声,继而心中一动。

  狐狸横扫漫天王之后,便命老七率领一部分将士留在了沙州,驻守北境。此时此刻,老七命人快马送来这两篮“平安果”,本来置身事外的他,最终也被卷了进来,但他也很巧妙地表明了他的立场。

  和我一样的立场。

  惟愿旧日情分,不要被权势之争冲得干干净净;惟愿所有的弟兄,都能平平安安。

  那个总是被我看成弟弟的纯朴少年,也在慢慢地成熟,却也还保持着最初的质朴之心。

  我低头看着这两篮果子,眼角余光却瞥见,狐狸的衣袍下摆有些微的潮湿,象是被露水打湿了一般。

  他在这里,站了一整夜吗?

  我缓缓抬头,正对上狐狸的目光,他安静地看着我,轻声说:“早早封洛王,好不好?”

  我迟疑片刻,点头道:“好。”

  他静静地看着我,似在等待着什么。我斟酌了片刻,缓缓道:“早早年幼,不能理政,我又有诸多不便,尚需六叔主持大局。明天,我想以早早和我的名义拟一份诏书,上将军杜凤功勋卓著,于国有功,且对洛王有养育之恩,封首辅大将军,摄理军国大事,可好?”

  他点头,轻声道:“好。”

  然后,他慢慢地微笑,温柔地说:“我吹一曲给你听,就当我们还在鸡公山,可好?”

  笛音起,正是当初在鸡公寨时,他改过的那曲《春莺儿》。

  “骤雨泼柳,乌云蔽日,惊破春莺梦。伤心独唱,恐是孤残身。劝莺儿、却凄惶,待风止雨歇,绿柳蒙翠,独向长虹,一笑览乾坤。”

  独向长虹,一笑览乾坤。

  曲罢,他握着竹笛,展颜微笑,“青瑶,和我一起上战场吧。我希望,你能在我的身边。”

  我也看着他微笑,点头道:“好,我也应与卫家军共存亡。”

  “现在不叫卫家军了。”他轻扬唇角,“现在,是洛王军。”

  用早餐时,瑶瑶却闷闷不乐,用筷子不停戳着碗中的点心,嘴里在嘟囔着一个人的名字。

  我将装平安果的篮子递给她,做了个手势。她看到篮子底部竹条上刻着的“瑶”字,一下子便高兴起来,点心也不吃,抱着竹篮跑了出去。

  狐狸摇了摇头,将早早抱在膝上,向一边的侍女道:“去,请江公子,一起用早餐。”

  我心头一跳,抬眸望向狐狸。他浅浅地笑,“江兄昨晚就到了。因为此次联手,是由永王军和益王军负责拖住陈和尚的左右军,咱们则主攻陈和尚的中军,他们自然要派出一部分人马来驰援我们。这一仗,江兄又要和我们并肩作战了。”

  我默然片刻,道:“支援是名,人质是实吧。”

  心底某个地方,有雨丝轻洒。

  “援军”或“人质”的大旗下,有一双静静守护的眸子。

  不管岁月如何磨砺,这双眼眸仍如最初般轻柔。

  “也是没办法的事。”狐狸的声音很缥缈,“江家老大油滑得很,打漫天王他不出力,抢地盘时跑得比谁都快,和咱们的人干了数架,若不是看在江兄的面子,弟兄们只怕早就掀桌子了。此番战陈和尚,江兄若不再次居间调和,只怕外敌未平、先起内讧。”

  “蔺不屈那边呢?由谁来当人质?”我不经意地问。

  “他女儿,蔺子湘。”他也不经意地答,却没有看我。

  遥见回廊下那个玄色的身影越行越近,而狐狸正含着笑,拈了点心喂早早。我忙伸手去抱,早早却赖在狐狸身上,死活不肯下来。

  我心中莫名一急,用力将他抱起,早早嘴一扁,放声大哭。

  江文略的脚步在门槛处停顿了一下才迈进来,狐狸看了我一眼,从容起身,优雅抱拳:“江兄。”

  早早仍在哭,狐狸很自然地转身,张开双臂,早早便扑向他,也一下止了哭声。

  我与江文略对望着,良久,我才轻轻地施礼:“江公子。”

  他低咳了一声,回礼,轻声道:“夫人。”

  早早的笑声遮住了他的声音。

  他的双眸,在瞬间的黯淡后又重新熠熠生辉,落座笑道:“与杜兄和夫人并肩作战,乃生平快事。这回,咱们就再下一局,让他陈和尚有来无回。”

  早早正式封王的前一日,我带着燕红去了青瑶军军营。

  巡营完毕,我进了燕红处理营务的房间,燕红在我身后,将门紧紧关上。

  里间,十余人在我面前单膝跪下,纷纷压低声音唤道:“大嫂。”

  “大嫂,人都齐了。”黎朔低声道。

  我目光扫过众人,也暗自佩服黎朔识人的眼光,若说鸡公寨的老弟兄中,倒真的再也找不出比这十余人更忠心耿直的人。

  我一一将他们扶起,低声道:“此行艰难,且需秘密行事,一切有劳诸位弟兄。”

  “大嫂放心。”他们齐声低应。

  一人语带哽咽,“大哥为了救我们而死,大嫂现在又---若我们没法完成大嫂交待的事情,那就真的是猪狗不如了。”

  这夜,我坐在漪荷亭中,月光正好,似清幽的河水,洒在我的脚前。

  一如那年,我与爷爷坐在雀儿渡前,看着那淼淼江波。

  爷爷,但愿青瑶没有做错。

  这一夜

  早早封王的次日,大军便集结出发。

  按三军约定,蔺不屈的益王军将迎战陈和尚的左骠骑大将军,江太公的永王军,负责拖住其右路的八万人马。

  洛王军则位于中路,迎战陈和尚主力中军十五万。

  益王之女蔺子湘,率两万人马并入洛王军,以作支援。永王之二子江文略,率其一万亲信,也与洛王军并肩作战。

  一应军事指挥及粮草调度,皆由洛王军首辅大将军杜凤主持。

  再三考虑,我没有将早早留在洛郡,而是将他负在身后,让他与我一起驰过青葱原野,一起看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狐狸调度有方,大军行得极快,五月初二便到了距熹河约一百多里路的墨州。

  自收到陈和尚诏书之后,狐狸早有安排,于熹河沿岸屯了数万人马,与郑军隔河对峙。

  此时,正是大战前最后的宁静。

  到墨州时已是黄昏,听罢前方哨兵禀报,狐狸看了看天色,道:“今晚咱们在墨州扎营,顺便补给一下粮草,明天再一鼓作气赶到熹河。”

  江文略在马上欠身,“一切由杜兄作主。”

  狐狸望向一边的蔺子湘,她微笑道:“来之前,父王叮嘱,一切都由杜将军指挥。”

  与蔺子湘相处久了,我对她颇有几分欣赏,她处事利落大方,待人从容有度。但欣赏是有了,却也无法和她亲近起来。

  不过对现在的我来说,倒喜欢这种有些距离的相处。

  早早在我背上睡了个多时辰,这刻精神正好,一下马便到处跑。这段急行军对大人来说是沉重而肃穆的,对他而言,却充满了新鲜感。

  吃的东西极简单,是干饼,早早却吃了很多。吃完了,他将满是饼渣的手在狐狸战袍上一抹,狐狸正和将领们说话,一把将他揽在半空,他便笑着扭动。

  云绣走过来,将水囊递给我,忽道:“这里就是墨州啊,蓝医正是不是住在这里?”

  我惊喜地“啊”了声,道:“可不是。”

  “夫人腿虽好了,可腰还一直有点疼,不如趁着到了墨州,再请蓝医正看一看,开个药方?”

  “可我也不知道蓝医正住在哪里。”我为难道。

  “我去过他家,是在一个叫小度山的地方,距这里不远,五六里路的样子。”江文略的声音在身边温润地响起。

  我看着粘在狐狸身边的早早,再看看江文略,轻声道:“我想去拜访一下蓝医正,一来致谢,二来请他开个药方,不知江公子可否引路?”

  “我也正好想去看看他老人家,父王吃了他开的药之后,风湿之症也好了很多。”他微笑答,并扬声道:“杜兄去不去?”

  狐狸淡淡看了我们一眼,道:“你们去吧,我得安排粮草和战船的事,走不开。你们别太晚回来,说不定半夜就得出发,多带点人,这里不怎么太平。”

  到了小度山脚,我让燕红等人都留下,只让刘明和云绣跟着,随我和江文略向山上走去。

  待随从的人都看不见了,云绣将早早交给江文略,轻声道:“我们在这里等公子和夫人。”说完,和刘明一起隐入树林之中。

  早早却挣脱江文略的手,转身要我抱。我柔声哄道:“早早乖,娘要举着火把,才能看得清路,不然就会摔跤的,你让干爹抱。”

  他看了看江文略,一扭头,抱紧我的脖子,“不要,他又不是六叔。我要娘抱。”

  江文略接过我手中的火把,轻声道:“你抱他吧,我来照着路。”

  浸过松油的火把照亮了上山的路,夏夜如此寂静,只听得到我与他沙沙的脚步声。

  他一直在我身边,一直在为我和早早举着火把。

  可我们,却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而他,抱一抱早早,也成了奢求。

  早早忽然指向空中,叫道:“星星!星星飞!”

  我们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山野中的小溪边,流萤在翩然飞舞,宛如星光点点。

  我正想教他那不是星星,而是萤火虫,却听衣袂声响,江文略将火把插在泥土中,纵身跃向小溪。

  不过片刻,他跃回我身边,唇边含着无比温柔的笑,望着早早,慢慢将右拳递到他面前。

  然后,又慢慢地松开,几只萤火虫便一闪一闪地在早早面前飞舞,舞向无垠的夜空。

  早早显然觉得无比新鲜好玩,眼睛睁得很大,挥舞着双手想去捉那萤火虫,口中叫着:“星星!星星!”

  江文略将衣袍下摆往腰间一掖,忽然纵身而起,右足再在旁边的竹子上轻轻一蹬,身形便拔高了数尺,右手轻轻一挥,便又飘然落下。

  他将左手覆上右手,再送至早早面前。萤火虫在他的掌心里,他的指缝间透着朦胧的光。早早乌溜溜的眼睛眨都不眨,轻声问:“是星星吗?”

  江文略将食指竖在唇前。早早吐了吐舌头,用极轻的声音问道:“会把它吓跑吗?”

  “你张开手。”江文略柔声道。

  早早便将两只手都张开,江文略将右拳慢慢放在他的右手上,再慢慢地展开,一大一小两个手掌却仍紧贴着。

  小小的萤火虫,在他与他的掌心中,闪着淡淡的光芒。

  早早大气都不敢出的样子,小手却一滑,萤火虫飞了出来,他急得伸手去抓,萤火虫已慢悠悠地飞入竹林之中。

  眼见早早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江文略再跃到溪边,早早从我怀中跳下,跑向他,两人的手掌又贴在了一起。

  我呆呆地看着,仿佛回到那一年的夏天。我们捉了半晚的萤火虫,然后并肩躺在草地上,看着满天繁星,絮絮地说着话,我在他的臂弯中,渐渐睡去。

  直到将溪边的萤火虫都捉尽放尽了,早早仍不知疲倦。

  江文略蹲在他面前,轻声哄着:“星星都回家去了,要明晚才会再来。”

  “回家吃饭吗?”

  “是。”

  “家里,有娘在等他们吗?”

  “是。”

  “还有六叔和瑶瑶姐姐吗?”

  江文略沉默了一会,再抬头看向我。我无言地望着他,他移开目光,望着早早,轻声道:“当然有。”

  早早好象很高兴,江文略微笑着将他轻轻地抱入怀中。

  这回,早早没有挣开他的手,而是伏在他肩头,过了一阵忽然又问了一句:“他们也有干爹吗?”

  我正弯腰去拿插在地上的火把,听到早早这句话,再也抑制不住,低头间,泪水湿了衣袖。

  “别哭,青瑶。”身后,江文略在低声说。

  “今天,是三年来我最幸福的一个晚上,再也没有别人,只有我的妻子和儿子在我身边,所以你别哭。”

  风大了,竹林如流水般轻响。

  天边有一颗流星在无声地划过,我一路走、一路无声地流泪。

  他抱着早早走在我身后,早早问了他很多问题,他每一个都耐心地回答,直到早早趴在他肩头,安静地熟睡。

  而我们也终于攀到了半山腰。

  狗吠声遥遥响起,江文略轻声道:“到了。”

  我侧身抹了抹脸,已有火光在前方亮起,熟悉的声音响起:“何方故人到访?”

  “蓝叔叔,是我!文略!”

  蓝医正大笑着迎过来:“文略啊!真是稀客!”走近来,他看清了我,愣了顷刻,笑道:“今天早上就有喜鹊在叫,我正纳闷应在谁身上,原来是青瑶夫人!夫人大驾光临,蓬荜生辉!”

  把我们让进屋,蓝夫人也出来见客,虽是荆钗布衣,却掩不住她浑身的书卷气。

  一番寒暄,蓝医正替我把过脉,开了药方,叹道:“夫人这腰,得好生养着,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受了那么重的伤,能站起来已经算是奇迹了。夫人以后在战场上,可不要再那么拼命了,刀枪无眼啊!”

  江文略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蓝医正再造之恩,沈青瑶永世难忘。医正上次走得匆忙,没来得及敬备程仪,心中好生过意不去,此回小小礼物,请医正收下。”我从囊中取出一对用锦盒装着的玉蝴蝶。

  狐狸往我房中送了许多珍宝,我命人都原样放在卫家军的军库中,只这对玉蝴蝶,雕得玲珑剔透,十分可爱,我便留了下来。

  蓝医正也不推辞,接过锦盒,笑道:“上次夫人送的画,贱内很喜欢,还一个劲问我是从哪里得来的,能让贱内看得上眼的,显是名家所作。”

  我忙道:“名家谈不上,是我六叔所作,他还怪我不该小家子气,用自家人的画来送礼。”

  蓝夫人“咦”了声,问道:“夫人的六叔,是不是就是卫家军的上将军杜凤?”

  “正是,现在称洛王军首辅大将军。”

  “那幅《寒林图》,真是杜将军亲笔所作?”蓝夫人的神情有着一丝不寻常的郑重。

  我想起狐狸的不悦,可此时也不好再否认,只得轻轻点头。

  蓝夫人转身进了里屋,不过一会,拿了两幅卷轴出来,向江文略道:“文略,你也识画,过来看看。”

  她没唤我,我也不好过去。只见江文略在那两幅画前看了许久,才开口道:“象,却又不太象。”

  蓝夫人点头,道:“前者锋芒尽显,似凌云之鹰,又象鞘中的稀世宝剑,随时要震啸而出;后者敛了锐气,收了锋芒,如同溪水中被磨光了的石头,圆润而隐忍。可是,两者笔风虽然不同,笔触却差不多,你看这里,还有这里---”

  江文略抚上其中一幅,问道:“苏姨,这幅是---”

  蓝夫人侧过身,我便再看不到她的脸。她似是用极低的声音说了一个名字,江文略的脸上,慢慢露出震惊的神色来。

  那一剑的光芒

  他再思忖片刻,摇头道:“画风变化太大,难说。”

  “嗯,单凭画风是难确定,但是不管画风如何变,一个人某些细微的习惯,是很难变的。你看这题跋,这个字的用笔---”蓝夫人的声音又小了下去。

  江文略呆了半晌,再慢慢走回来,满面沉思之色。

  蓝医正道:“文略,我再替你把把脉。”

  江文略似是一惊,看了看我,蓝医正起身,二人步入里间去。过了好一阵才再出来,蓝医正边开门边细细叮嘱,“一定要按时服药,以后可再不能如此儿戏。”

  见时候不早,我们作辞,蓝医正夫妇打着灯笼送出很远,才依依惜别。

  待他们回转的身影不见了,我停住脚步。溪边星光正好,山间的凉意随着星光铺洒开来,洒在他紧锁的眉头上。

  他静静地站着,只偶尔轻拍着早早的背,过了许久,他才看向我,轻声道:“我没事,一点小毛病,只要按蓝叔叔的药方按时服药,过段时间就会好的。”

  依蓝医正的口气,似也是如此,我便松了口气,却听他再说:“青瑶,有件事,我想问问你。”

  “什么事?”

  “杜凤---”他犹豫了片刻才问下去,“他是什么时候,知道早早不是卫寨主的骨肉,而是我的孩子?”

  我怔了一下。

  他柔声道:“你虽然没告诉过我他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可我一直觉得杜凤有点不对劲。后来与他打交道久了,想到以他之谨慎与细心,不可能查不到你的来历,早早的‘早产’,瞒得过鸡公寨其余的人,瞒不过他。”

  “他在我上鸡公山不久就知道我的身份了。”我低声道。

  “那他当时知不知道卫寨主不能---”

  “他也知道。”

  江文略蹙眉道:“也就是说,我第一次上山祭拜卫当家的时候,他就知道你肚子中的孩子其实是我的,而非卫当家的骨肉?”

  “嗯。”我点头,又忙道:“不过那个时候,他也一直以为你要将我烧死,并不知道是你托卫寨主去救的我。他当时很同情我,又正好需要这个孩子来团结寨子里的弟兄,所以便将我留了下来。他一直很照顾我,又带着弟兄们舍命护我。这点,我一直都很感激他。不过---”

  “不过什么?”

  我淡淡笑了笑,道:“以你和他的聪明,又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后来应该都互相猜到了吧。他猜到是你托卫寨主去救的我,你呢,也猜到他早已知道了我的身份。”

  江文略的声音柔和了下来,“所以,你后来总是向我表明不会再回到江家的立场,就是不想看着我被迫与他合作?”

  我抚上早早的面颊,低声道:“你身为儿子的责任,注定了我们不能再在一起,我不想看到你为了我和早早,活得那么艰难,甚至要成为家族的罪人。那样,即使我们在一起,你也不会觉得幸福。”

  他凝望着我,叹了口气,“青瑶,你想到我有做儿子的责任,可你有没有想过,我还有做为父亲的责任?”

  他目光柔和地看着早早,轻声道:“所以,不管你是什么样的立场,我是不会放弃的。幸福---你和早早若不在我身边,我又有何幸福?”

  时间在静默地流淌,一如身边潺潺的小溪。

  我们也静默地站着,静默地对望,直到早早扭动了一下身子,睁开眼睛说尿尿,才各自清醒过来。

  早早尿完了,睁着朦胧的眼睛,又重新趴上江文略的肩头,含含糊糊地叫了声:“干爹。”

  江文略无言地轻拍着他,他很快又睡过去。

  我们继续往山下走,山脚在望,他轻声道:“青瑶,此次大战也关系到我们永王军的生存,我不一定能时刻护在你身边,你一定要多加小心,护着早早就好,别往前面去。”

  “放心吧。”我向他微笑,“我会保护好自己和早早的。”

  他缓缓道:“可我就怕,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我微惊,继而缓缓摇头,“不,不会的。”

  “现在可能还不会,可随着形势的发展,就说不定了。”他语速急促起来,“青瑶,你还是带着早早离开吧,你们---”

  “文略。”我停住脚步,看着他,“我现在还有一件事情没办好,等办完这件事情,时机成熟,我就会带着早早离开。”

  “什么事?”

  我没有直接回答,轻声道:“你有责任,我也有身为当家大嫂要尽的责任。卫寨主当初舍命救了我和弟兄们,我得成全他的心愿。”

  话至此,我们没有再说下去,默默地走完这一段下山的路程。

  我们都已明白,有些路程,不管再难,都必须坚持走下去,只因他与我,都已不再是当初小楼中的江文略与沈窈娘。

  云绣和刘明在竹林边等我们,当云绣伸出双手,江文略呆住了一般,过了许久,才慢慢地将早早交到她的手中。

  云绣象忍不住泪水的样子,抱着早早,低着头往前走。

  她与刘明走出很远,江文略的手仍伸在半空之中,我心中一阵酸楚,低声道:“走吧,不能太晚回去。”

  他的十指慢慢屈起,似是要抓住什么温暖的东西一样,最终,轻轻地落下。

  我抬头看向夜幕中的繁星,星光却在眼中渐渐模糊起来。

  让泪水倒流回去的时候,我忽然想起当年在小楼之中,我与他同看苏梅庸的《摘星楼记》,那夜的星光也如今夜一般。当我掩卷叹息,他环住我,在我耳边轻声说:

  我不学苏梅庸,什么修真学道,那都是假的。我只要有你,你将来再为我生一堆的儿子,娇妻爱子长伴一生,便是神仙,我也不做。

  那时的我与他都太年轻,都不知,在这乱世,娇妻爱子静度余生,那也是一种奢望。

  回到扎营的地方,我仍有些恍惚,刚躺下,号角便震天吹响。

  狐狸果然选在半夜拔营,第二日晴空朗朗之时,大军终于赶到了熹河边。

  当我看到熹河两岸连绵的战船,漫天的旗帜,禁不住微微吸了口冷气,更禁不住将怀中的早早抱得更紧了一些。

  狐狸在马上向着我笑,“大嫂的家乡好象是在南方?”

  他的目光显得比昨晚温暖了几分,我忽想起当初怀着早早的时候,他在云池亭的承诺,心中一暖,便向他微微笑了笑。“是,我是洪安人。”

  他大笑,回头看了看诸将领,再将马鞭子向前一指,朗声道:“各位弟兄,咱们就齐心协力,杀过熹河,争取今年中秋节,让大嫂能回到家乡,与亲人喝上一杯团圆酒!”

  诸将领齐声应喝,战鼓擂响,身后的三军人马,也欢呼起来。

  熹河北岸这一番声势冲天,河那边的郑军不过一会便炸了锅,号角大作,弓箭上弦,盾甲齐列,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将领们看得有趣,都哈哈大笑。

  我却觉得有点异样,向狐狸道:“六叔,陈和尚不但给了我们四个月的时间考虑,到现在也一直没有攻过熹河来,好象有些不对劲。”

  “是。”一边的蔺子湘接话道:“他号称三十万大军,为何分三路进攻,主力又屯于此,迟迟不攻过来,确实有些蹊跷。”

  狐狸唇边有着淡淡的笑,过了好一会,他才闲闲道:“陈和尚的左右骠骑大将军为了争一个女人生了嫌隙,双方为此不知打了多少架,怎还肯并肩作战?再说,窦光明虽然被陈和尚杀了,可他的手下没被杀光,这几个月,陈和尚为了粮草被烧、后方不稳的问题而头疼,没有十足的把握,他怎会主动发起进攻呢?”

  我看着他唇边那缕笑容,若有所悟,没有问下去,再望向一边的江文略,他与我的目光一触即分,我清楚地感觉到,他眼神中,分明闪过一丝惊悚之意。

  河风将狐狸的战袍吹得扬起来,他端坐在马上,眺目对岸,自有一股凛冽之态。

  蔺子湘看着他,慢慢地透出几分痴痴的神色来。

  郑军的反应给了我们启示,我们一致同意,先不急着发动进攻,只命打出洛王王旗,并让士兵们不时擂起战鼓,装出一副随时要进攻的样子,让郑军时刻处于一种神经紧绷的状态。

  按兵书上的说法,此乃扰敌惑敌之良策。

  如此数日,对岸的郑军已明显露出了疲态,将领们觉得时机已到,纷纷来请战,狐狸却仍不肯出兵,他似在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这日黄昏,我正在主船上教早早写字,忽听到岸上传来一阵喝彩声。早早眼巴巴地看着我,我牵了他的手出舱,于甲板上望去,只见岸边军营中,将士们围得水泄不通,正看着十余人在圈中激斗。

  从情形来看,象是军中普通的比武,不过并非一对一,是十余人在围攻中间那名黑甲人。

  黑甲人开始时似乎有点吃力,可他却没有慌乱,手中寒剑,不慌不忙地漾起一波又一波劲气,围攻将士在接连几波合击无功后,渐渐被这连绵的剑招带得脚步不稳。

  形势慢慢逆转,等围攻的十余人都身形踉跄,合围圈终于露出小小破绽。黑甲人一身大喝,身形急旋,接连踢飞数人手中兵刃。落地时,他手中长剑宛如黑暗中突起的幽灵,舞出冲天的煞气,又似天空中急速划过的流星,耀出炫目的光芒,将围攻数人手中的盾牌激得粉碎。

  宛如海潮急退,围攻之人纷纷向外跌倒。

  黑甲人一声朗笑,再腾身而起,轻轻巧巧落在一边的将台上。他取下头上盔帽,环顾四周,笑道:“还有谁想挑战的,本将军今日奉陪到底!”

  夕阳灿烂,照在他俊美的面容上,熠熠生辉,正是狐狸。

  所有人仿佛都被他这一剑卓然凌厉的气势慑得失了魂魄,大部分人还低下了头,岸边数万人马,竟是鸦雀无声。

  我正愣愣看着,身边有人在极轻地叹息。

  我侧头,江文略不知何时已站在我身边。他负手而立,微眯着眼,看着将台上的狐狸,低低道:“谋定而后动,隐忍布局,步步为营,再抓住一闪即逝的机会。为的,都是最后这一剑---”

  (第一次更新章节里重复了一行字,再删掉时系统竟说不行,一定要补上几个字,内牛满面,无视吧)

  请收藏本站:https://www.sb17.cc。17书吧手机版:https://m.sb17.cc

『点此报错』『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