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五十五_小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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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五十五

  皇帝实在是被她这一出吓着了,心里头将信将疑的,便伸出手要拉她起来。

  杨太后没动,只唤道:“秀儿。”她其实手脚都发软了,视死如归的心境只那一瞬,过了便溃不成军了。她有些后怕地想:这个高度摔下来,若真死了还罢,倘或只是缺了胳膊少了腿,她可承受不起。

  倒是皇帝,被那秋千绳索一刮,又被她这么一撞,再是怎么轻盈的人,炮弹似地砸下来,也够不得了。

  她靠着秀儿的搀扶,勉力站起身,有些歉疚地望着皇帝:“伤着哪儿了?眼睛没有大碍罢?”

  皇帝满腹郁结内伤,不是被砸的,全是被她气的。这会儿冷静下来,知道眼下人多,不便说什么,沉着脸摆摆手,示意宫女们扶杨太后进房中歇着。

  一时自己也进来找张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了,四月份的天,竟觉得闷热起来,身边没带着折扇,见矮几上搁着柄团扇,便拿过来自己打着。

  杨太后拿眼偷觑他,见他正抓着扇子局呈给自己过目的偷炭郎捞鱼扇面,摇得颇起劲儿,不禁“噗呲”一声笑出来,又到底顾忌着自己理短,忙别开脸去勉强遮掩。

  皇帝没好气地瞧了她一眼,见她如今倒鲜活些了,方才问道:“你究竟在想什么呢?”

  杨太后闻言回过头来,却不看着他,敛眉低眸,只道:“我并没有想什么。”

  一旁侍立的秀儿听不懂这二人打机锋似的对话,暗暗瞧了远远站着的松子一眼,松子冲她使了个眼色,让她跟自己一块儿悄悄退出去。

  “方才你是故意的。”皇帝说,语气中没有询问的意思。

  杨太后却是一口咬定:“我失了手。”

  皇帝摇摇头,沉声道:“朕,不是老八。”他难道真的猜不出她在想什么?他自诩绝不像老八那样无能,陷她于如此境地而束手无策。而她竟连质问自己都怠懒,径自便做了决定,可真是又刚毅又果决!

  她根本不知道那一刻自己体会到了怎样的肝胆俱裂。

  杨太后闻言却想:正好,她也绝不会学朱氏。

  皇帝一见她那神情,就知道她准是又犯了左性儿。心想如此下去不是办法,别人发脾气不外是打人摔东西,她倒不落俗套,这一回是秋千架上说撒手就撒手,若有下回,不知道还要怎么着,他却是再冒不起半分风险了。

  想了一想,又好言好语道:“也罢。我知道你不痛快,并不是你自己心眼儿窄的缘故,原是这宫里头的日子叫人烦闷。正好天和宫庄①的管庄太监前些时候向朕上了表,说是去年年底试种的几样西洋作物已经有结果的了,请朕得了空亲去瞧瞧,不如这就交代下去,咱们一块儿出宫散散。”

  杨太后却不为所动,反而问道:“怎么一个庄子,要和我住的地方同名儿呢?”

  皇帝闻言忍俊不禁:“你也太不理庶务了。那庄子本就是你名下的,每年你宫中的各种出息和子粒银,都是这么得来的。你还以为是凭空就有了么?”

  杨太后这才恍然大悟,面上一派自矜地点点头,其实心早已经飞出去了:出宫,这是个多么陌生而诱人的词啊。上一回从外头打量着这重重叠叠的红墙,还是十年前的事。

  十年弹指间,她便再不是那个梳双环、穿红衫的小姑娘了。

  她望着皇帝,语气是历经世事之辈方才惯有的迂回试探:“既是我名下的庄子,那我去了,便是主人家了?”

  皇帝不假思索道:“理应如此。”

  四月十九,宜出行的黄道吉日,帝后奉皇太后至京郊天和宫庄观稼。

  天子出,车驾次第谓之卤簿。从规模上来说,又可分为大驾、法驾、小驾等。

  今日所设的是法驾卤簿,仅次于最为隆重的大驾。皇帝乘的金根车,乃是循先秦旧制而造,文虎伏轼,龙首衔轭,左右吉阳筩,鸾雀立衡,肤文画輈,羽盖华蚤,前驾六马作六龙,御行天下。其后的五色立车及五色安车,则各驾四马。

  这还不算前面的导驾、引驾、前后护卫、前后鼓吹,以及皇太后和皇后的卤簿。

  这样盛大的排场当然不是无意义的奢靡,皇室观稼,向来是心系社稷民生的体现,而这一回,尚还有新培育出来的西洋作物大获丰收,更应当昭告天下。

  而意义非凡的庄严重大并不妨碍杨太后隔着车幔一路贪看市井热闹。金线密绣的帘子不仅彰显着天家富贵,更得人心的是,可以让她尽情地打量着外头的世界,而不会被外面的人发觉。

  朱雀大道比她记忆里的情形更加繁华了,小时候她听伙伴说,要从日出走到日落,方才能走完朱雀大道,她始终没能亲身体验过,如今凭借着车轮辘辘,仿佛也只用了一盏茶的工夫。

  毕竟是清过道的,连“焚香惟顶礼”的万民都看不见,更遑论后巷洗衣的妇人、溪边吹笛的牧童,那是诗文里的闲澹烟火。

  倒是离皇庄近了以后,道旁景致方才野趣盎然起来。一时到了庄子里,管庄太监领着官校、庄头并家人、庄客俱早早于道旁跪迎銮驾,此时便忙忙地趋步上前,躬身向三位主子唱喏,问安道乏,一路伺候着到正殿歇憩。

  此时自有随驾的宫人们伺候着三人擦洗、更衣、献茶果,管庄太监插不上手,便跪侍在地上,回答着皇帝偶然一句问话,说得花团锦簇、好不热闹。皇后也问了几句新作物的养法儿,管庄太监便一一答来,一词一句既娴熟又浅近,目的便是让皇后娘娘这样心系民生但并无真正劳作经历的贵人能听着明白、听着像那么回事儿。

  这回新出的几样庄稼,各自产量多寡早已由官校们整理成了册,太监捧呈到皇帝面前,又道:“如今日头高了,皇爷娘娘们也劳累,等用过膳后,奴才再请驾去田间瞧瞧,那些西夷的花儿果儿,都受了上国天.朝的教化,如今仰赖着皇爷娘娘们的德泽,长得真是分外喜人。”

  皇帝一哂,内侍就没有几个嘴皮子不利索的,何况眼前这个已经到了能够称一声“太监”的地位,更是磨练过不知道多少年。他司空见惯了,倒也不当回事儿,余光却捕捉到杨太后嘴角略瞥,俏生生地翻了个白眼。

  皇帝感觉得到,这一路上杨太后的兴致都不高。

  “好了,少在这儿聒噪溜须。”皇帝制止了管庄太监:“忙你的正经事去,待会儿朕自去四处走走。”

  饭毕太阳躲进了云障里,天儿阴凉了许多,杨太后便站起身来,浅笑着向皇后道:“一上午坐车乏了,正好趁着这会儿去歇歇骨头,就不与你们同去了。”

  皇后点点头,又嘱咐道:“让宫人替你守着时辰,小睡一刻钟就是,久了夜间该走了困了。晚些时候我还来找你说话。”

  杨太后应了,便往为她备下的寝殿去。

  临窗置有一张美人榻,秀儿上前去将湘妃竹帘放下来,又铺好了榻,一面服侍着杨太后躺下,一面道:“娘娘今日是真累坏了,连饭都没怎么吃,专等着这会儿过来好睡呢。”

  杨太后不禁有些意外,脸上辣辣的,幸好这姑娘心思浅。便道:“路上没什么可看的,在车厢里待几个时辰也怪拘着人的。”

  又想起秀儿原是土生土长的京畿人,因问她:“你进宫几年了?”

  秀儿道:“今年便是第四年了。”说着一笑:“在家时爹娘嫌我傻,怕被拐子骗去了,或是祸害了别人家,不叫我出门,京城里的那些个热闹,可惜我一概都不知道呢。”

  杨太后不觉替她生出几分遗憾来,转念一想,无可牵念未尝不是一种福气。大智若愚,参不破看不透的皆是她们这些愚妄自苦的人,如此一想又释怀了些,渐渐也就真的睡去了。

  半寐半醒间依稀察觉到有人撩起了一竹帘,斑驳的阳光便洒进来,杨太后有些不耐烦地皱起眉头,摸索出随身的帕子挡着脸,一面咕哝道:“把帘子放下。”

  那人轻笑一声,杨太后听出这是皇帝的声音,顿时睁开眼坐起来,神色不悦地看着他。

  皇帝总算放了手,竹帘落下来,随后他却进屋里来了,负手走到她跟前,一面道:“这样好的光景,你倒在这儿睡觉,岂不白辜负了?”

  杨太后拢了头发,便下床来穿鞋,只问道:“秀儿呢?”

  皇帝笑道:“被我派去端花盆了。两盆番椒花,两盆六月柿,都给你摆在窗前,瞧着鲜焕。”

  杨太后越发不高兴:“她一个小姑娘家,你叫她做这样的重活儿。”

  皇帝便道:“不过叫她看着那些拙手笨脚的内侍们罢了,哪里真用她出力气?”又说那几盆东西:“番椒开的花白色居多,我瞧着不大好,就挑了两盆浅紫的给你。六月柿如今还没到时令呢,两盆红的是他们想法子给敬上来的,像小灯笼似的,挤挤挨挨的倒热闹有趣,只是若搁在冬日里赏看就更好了,入了夏反嫌它不相宜。”

  杨太后正走到门口,听见这话便笑道:“这有何难?等都红透了,各宫里的人大家有份,喜喜兴兴地摆出来,就相宜了。”

  皇帝原是兴冲冲地来讨她开心,听得这话,不禁道:“这话说得就没意思了,朕哪来那么多闲心,费这个劲儿!”

  杨太后冷笑道:“皇帝日理万机,原是我既不知趣,又不会说话,非要一路巴巴撵着,专来戳人眼窝子堵人心…”

  皇帝听得心里头不是滋味,原本的火气熄了,另一股念头又抑制不住地涌上来,一言不发地死盯着杨太后看了一会儿,看得她忍不住目光闪躲起来,方才两步迈到她跟前,擦身夺门而出。

  皇后也选了两盆番椒花,正指挥着宫人摆在何处,就见皇帝来了。

  她还未开口,皇帝先挥退了四周的宫人,低头瞧着她道:“皇后,我心里有了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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