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二十五(修)_小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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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二十五(修)

  皇帝回宫时,天色已蒙蒙亮起来。朱红的太极门紧闭着,纵横各九的门钉隐约透出微光。一切静谧得异乎寻常。

  “皇爷。”禁军首领韩二见皇帝勒住马,望着门上的匾额沉默不语,正要说话,就听见望楼上有轻微的动静。

  正是御林军副统领范遇打开了窗,往下看是皇帝,连忙吩咐大开城门,自己也飞奔下来接驾。

  门内是否有诈?范遇是否忠诚?韩二心里闪过许多念头,这一回,他没有开口,只等着皇帝定夺。

  “八王何在?”皇帝轻扯缰绳,气定神闲地往里行去。

  其余人等都没有资格在宫城内骑马,纷纷徒步跟上,范遇答道:“在马球场边的楼上睡着。”

  皇帝嘴角牵起一丝冷笑,“哦”了一声,便往球场去。

  二层的观赛楼楼上楼下都已被侍卫把守起来,见了皇帝,面色冷峻、岿然不动的侍卫们这才齐齐跪拜行礼。皇帝微微颔首,上了楼,瑞王果真躺在里面的藤床上睡着正酣,脸上犹有一道道的压痕,浑身散发着熏人的酒气。

  皇帝不禁嫌恶地皱眉。又放眼扫了一遍阁中瑞王府的侍从们——此时全都跪着,束手待罪的模样,独有一个内侍模样的,跪在床前,是为了不时用帕子给瑞王擦汗。

  皇帝便伸手将他一指:“你,将盆子里的水倒在你们王爷头上,把他泼醒。”

  那人顿时瞪大了眼睛,回过头不可置信地看着皇帝,竟是违抗不从的架势。

  苏内侍见状,便上前斥道:“你要做忠奴,也须辨一辨是非利害!这般不敬皇爷,究竟是护主,还是害主?”

  那人便咬着嘴唇,还未开口,就听八王已呻.吟着醒转过来,见皇帝就在眼前,仍旧涎皮赖脸地笑着,叫了一声“皇兄”,费力挣扎着要起身。

  他身边那内侍连忙扶住他,又不断地替他整理发髻衣裳。

  八王见皇帝拔腿就走,连忙撵上去:“皇兄、皇兄…”

  皇帝早知他至今还没有断绝痴心妄想,不过是空有问鼎之志,却没有称雄之才罢了,每每目无王法,跋扈嚣张,借此稍解心中不忿。

  分明也是帝裔龙子,非要学蝇蚁之辈,平白惹人厌弃,自轻自贱者,无药可救。

  只是放任自流,终究是个祸害。

  对于皇帝心中所想,八王仿佛全然不觉,尚还拨开挡了他路的苏内侍,求道:“皇兄,臣弟昨日在南囿见着个喂马的小宫女,十分喜欢,皇兄便赏给臣弟罢?”

  话音刚落,在场众人无不变脸变色:谁不知道,那宫女原是皇帝幸过一回的。

  皇帝忍无可忍,气血上涌,回身便是一脚,踹在他胸前,也不知使了多大力气,直将八王踹得从栏杆上翻了过去,重重跌到楼下。

  “殿下!”却是那内侍痛呼一声,什么也不顾地冲下去了。

  皇帝也不理会,对苏内侍吩咐一声:“将八王府这一干人都交到宗正寺,先关着。”继续往前走了。

  又一面问范遇:“皇太后呢?”

  范遇道:“昨日内宫诸门尽关,臣斗胆,暂将凤驾安顿于月华阁。”

  月华阁位于皇帝的宣政殿西侧,原是作小书房用。因离内宫位置最近,臣子外男们也自知回避,寻常不往这一带来。

  皇帝略带赞许地点点头:“行了,你也辛苦了,回去领赏歇着罢。”又示意韩二等人也退下,韩二方才同范遇一并谢恩行礼。

  皇帝停下脚步想了想,决定往月华阁去。

  跟着杨太后回来的茜儿、秀儿毕竟年少些,没经过什么事儿,心里头没个底,便一个在屋内陪着杨太后,一个在门外留意着风吹草动,轮换着捱过了这一夜。如今见皇帝归来,方才找到了主心骨,笑逐颜开地上前行了礼。

  皇帝见状,不禁想问一声什么,到底忍住了,只道:“朕去看看太后。”

  杨太后斜坐在美人榻上,头却已经歪靠着旁边摆放寒兰的高几睡着了,听见皇帝开门进来的动静,也只极不情愿地略把眼帘撩起一丝,犹是梦呓道“安美人…这般壮硕…”

  皇帝仔细一听,不禁啼笑皆非:自先帝往前数,国朝男子都以儒雅文士为俊美标杆,唯独皇帝好动,是一副虎背猿腰的体态,待他登基过后,国中风气方渐渐有了转变。

  也不知杨太后怎么就把他当成了安美人。

  茜儿、秀儿忙跟着进来了,茜儿给皇帝上茶,秀儿则轻轻地推一推杨太后:“娘娘,皇爷回来了。”

  “皇爷?”杨太后乍然转醒,一时不记得今夕何夕,且惊且喜地抬头要迎上去,正与皇帝四目相对,才重新记起,早已是时移世易。

  幸而更多的话还不曾出口,她连忙避过身,借着葳蕤兰草的遮挡,理好了仪容,心中却有些着恼,只好对茜儿、秀儿两个道:“遇着些许波澜,就忘了规矩了。怎么这样轻慢,由着皇帝进来也不通传?”

  训的是宫女,实际怪的却是皇帝。

  皇帝不过是来瞧瞧她是否安然,体谅她此时钗軃鬓松,面子上难免过不去,兼之又将她方才的情态尽收眼底,便也不以为忤,只道:“朕听说太后昨夜不得回天和宫,勉强留在月华阁,怕有委屈不周之处。”

  “岂敢?”杨太后垂眸,手指轻抚过那淡黄温润的小小兰花,忽而想到这也是皇帝书房里养着的,忙避如蛇蝎地收回手:“既然皇帝回来了,人心安稳,我便可以回自己宫中了。”

  话虽入情入理,但皇帝听在耳中,总觉得她有不平服之意,一时怠懒琢磨,心中也有些烦闷,见她出门要走,也无意虚留一二。

  拘了老八,赏了范遇,总要去一趟内宫,安抚安抚他的妃嫔们。

  皇帝上了辇轿,才忽然心神一动:难道,她正是因为不能久留于月华阁中?

  这可不合规矩。皇帝皱起眉头,一路也不曾舒展开。

  安美人得到消息,已从她的抱朴轩赶到了天和宫,恭候着杨太后回来:“妾身不孝不敬,见罪于太后,请太后发落。”

  杨太后下了辇,低头打量着她:“你既知道是不孝不敬,为何还要做呢?”

  安美人语调淡然:“因为瑞王荒唐恶毒,行事难料,妾身怕若不紧闭门户,便是引狼入室,妾身一人倒不妨,最坏不过一死以殉,然而诸多宫女们的名节却不能不顾。”

  “你对八王,倒是颇怀恶意。”杨太后有些意外,却不疑心她说的是假话:这一番理由分明是说,她堂堂一国皇太后并不比那些卑微的宫女们重要。

  “其实,”她故意说,“八王虽荒唐了些,若是看中了哪个宫女,讨回去做个妾侍,或许,还是那宫女求之不得的造化呢。”

  “惠子非鱼,鱼也非惠子。这便是,各人有各人的心志罢。”安美人虽这样说,但杨太后看得出,她婉顺低垂的面孔上,流露的并不是赞同。

  她觉得有些意思:安美人位份不高,往日极少能够在她这儿露脸,性子也温吞,众人都有份儿的大宴上也显不出她来。

  若不是早前误将皇帝认成了她,杨太后此刻又怎会留心呢?

  她一抬手,让安美人不必跪着:“回罢。出了这么一件事儿,皇帝总有话要问你,你就无须再特意应付我。”

  安美人只得起身,目送她进殿去,究竟心中有愧,又扬声道:“妾身绝非有意轻慢您!”

  “我知道。”杨太后顿住脚步——这样的话她这一二日里竟听过不止一回,实在有趣。

  只是,她也不得不承认,安美人的做法是明智的,尽管被舍弃的偏偏是她自己。

  午后,留在叆叇山的皇后、贤妃、湄嫔及德音、容真二位公主,也都赶回来了。

  皇帝之前刚召来安美人问询过,安美人昨夜的临危之举虽无功,倒也无过,着实没几句可问的。皇帝又见她一副不以物喜、不以物悲的模样,远不如刚入六王府做宫人时活泼可爱,便觉得有些乏味,连午膳也没让她伺候,自己随意用了些,就歇中觉去了。

  皇后进来宣政殿时,见到的便是这么一副情形。因知道宫中无事,她一路紧绷着的弦也松了些,便含着笑,弯腰将丢在地上的书拾起来,放回书架,而后才坐到床边,静静地守着皇帝安睡。

  谁知皇帝不知梦见了什么,忽然挥手去捉,恰好捉住皇后的手。

  皇帝一凛,惊醒过来,见手中握的是皇后的手,四目相对时,也就露出了笑意:“朕才梦见你…”

  皇后什么也不说,温柔细致地替他擦去鬓边的微汗。

  她猜想,这不会是个好梦,竟惹得皇帝心神不宁了——他向来不在自己面前称“朕”。

  幸而皇帝很快地恢复如常,又道:“这么着急撵回来作什么?必是王守拙那狗奴才在你面前夸大其词了。”

  “这倒没有。”皇后替王守拙圆了场:“真龙天子镇着海,什么魑魅魍魉翻得起风波?咱们姐妹也好,王内侍也好,心里都泰然着呢,只是职责所在,总不能贪图享乐,推三阻四地不回来。”

  皇帝点点头:“这倒是。你回来了也好,安美人,毕竟不顶用。”

  另一边贤妃也正拉着安美人说话:“你也不是头一回管宫务了,怎么还是这样没主意?”

  “这原不是我的本份,不需我太有主意。”安美人偏开头,不禁思索起如何尽快送客。

  贤妃不是不清楚,二人素来无甚往来:宫里面的女人,都是有身份有教养的,即便有个什么龃龉不能消解,总不会相对着指桑骂槐、扯头发打耳光,见了面彼此不言语,就是顶天的不对付了。

  只不过,“你不用多心,以为我是看你笑话来了。”贤妃语气恳切:“那一晚行宫走了水,容真不肯跑,定要先找着姐姐——为这个,我记你的恩情。”

  “是么?”安美人的神情依旧淡淡的:“我并不知道。”

  贤妃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你当然不知道!咱们俩一起进的王府,这么多年,你怎么还不如这些后来的小姑娘了?”

  安美人并不在意,也就不欲反驳,正在此时,忽然有内侍来传皇帝口谕:晋安美人为安嫔。

  贤妃闻言,脸上不禁有些讪讪的,安美人还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跪拜下去遥遥向宣政殿谢了恩,起身又送贤妃离去。

  安嫔又如何?上了玉牒,自然生生世世都是皇家的孤魂,不上玉牒,也是这衣食无忧、金枷玉锁里逃不出的野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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