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他的那份心意_青瑶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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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 他的那份心意

  “梓溪出浴”事件的第二个后遗症,便是瑶瑶果真长了眼疔。

  起始只是在下眼皮内生了一个小小的疔,她直嚷难受,请屈大叔来用针挑了,她仍精神不振。

  自从梓溪拜月归来以后,瑶瑶就嫌早早晚上太闹,一定要一个人睡,觉察到她似乎有了些小小的女孩子心思,我便让人将内院一直闲置的西厢房收拾干净给她,拨了两人在外屋侍候。

  可她似有了小性子,一直将自己关在屋里,谁去叫都不理。这日,见她几天都没出来,我实在不放心,进了西厢房。

  瑶瑶只裹了一床薄被,面向床内,我唤了几声,她却未回应。

  我隐觉不妙,摸上她的额头,烫得立时惊出了一身冷汗,再将她衣衫拉开细看,面上、颈上密密麻麻的红色斑诊,更让我凉了半截。

  这种斑疹,曾经在多年前,夺走洪安无数人的生命。

  我还呆坐在床边,瑶瑶却忽呕吐起来,秽臭的呕吐物,尽数落在我的裙裾上。

  此刻,我若是惊惶地跑出去,会不会把这份危险传给早早呢?

  不行,我绝不能在这个时候接触早早。

  我迅速作了决定,吩咐外屋的侍女以巾蒙面,站到门口叫人去通知狐狸,并不许任何人接近西厢房。狐狸迅速赶了过来,我却不让他进屋,两人隔着窗户商量了一番,他脚步沉重地离去。

  马车赶到院门口,我用布巾蒙住口鼻,抱着瑶瑶、带着两名侍女上了马车。此时,内院其余人,都早已撤了出去。

  马车启动前,狐狸低沉的声音在车窗外响起:“大嫂,瑶瑶拜托您了。”

  我抱着瑶瑶滚烫的身子,沉默片刻,轻声说了一句。

  “六叔,早早也拜托给您了。”

  我想,我是在赌。

  拿狐狸与我数度同生共死的情谊,拿瑶瑶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也拿眼下的局势,来赌早早的平安。

  更赌上天的一份怜悯,早早还没有染上天花。

  马车直驶入城外的庄子,待屈大叔也赶到,黑漆大门吱呀关上。

  其后的一个月,对我们来说,实如同身处黑暗的地狱。两名侍女秋兰、若竹更一度不堪沉重的压力,于夜深时撕心裂肺地嚎哭。

  瑶瑶一时如同冰块,一时如同火炉,一日内数度惊厥。清醒的时候,她十分坚强,可烧得糊涂的时候,她就会如同失群的幼羊,攥住任何可攥住的东西,哀哀地唤着“娘---”。

  所幸屈大叔当年也曾经历过南方天花肆虐的情形,能用的方法全都用上。我们都以厚厚的布巾蒙面,艰难地呼吸,很少说话。

  心中想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尽人事、听天命。

  这夜,瑶瑶体温总算略有下降,沉沉睡去。我疲备万分地从屋中出来,踉跄走到院中,打了一桶凉水,解下布巾,将脸埋在冰冷的井水中。

  再从水中抬起头,冰寒的水滴入颈中,我大口喘气。

  忽然,遥遥地,一缕笛音从庄园外飘来。

  笛音先吹的是一阙《岁平安》,我腿一软,坐在了地上,喜极而泣,苍天保佑,早早没有染上天花。

  狐狸再吹的是一曲《采莲曲》,却是洪安武定一带的民谣,流水依依、碧荷亭亭,少女们撑着小舟,游唱于满天霞光荷色之中。

  经历过这么多内乱、夺权、清除异己,当清雅如玉的鸡公寨军师,变成手握数万人马、日渐威严肃杀的上将军,他还记得,曾经许下的承诺吗?

  自加印大典后,得江文略提醒,这些日子,我将上鸡公寨后的许多事情,在心里想了又想。许多事情后面的真相,我不愿去探究,我宁愿相信,那些对月抚笛的夜晚、临产时的护助、同生共死的情谊,并不带任何利用的因素。

  岁月催人变,乱世更甚。

  我只希望,不管经历什么,他仍是那个在云池亭静静吹笛的杜凤。

  月沉星隐,长夜迢迢,笛音吹了大半夜,才依稀散去。

  第二夜,笛音未起,院墙外却在传来几声熟悉的口哨后,丢进来一包东西。

  我捡起来,打开包裹,里面是七个木雕。

  其中有三个,雕的是瑶瑶,她或笑、或泣、或嗔,纤毫毕现,十分逼真。

  其余四个,分别雕的是狐狸、我、老七和早早。狐狸在温和地笑,我似乎仍在鸡公寨的枣树下,怅然望着天边的云霞,早早在伸出手要人抱,老七则身着盔甲,一派严肃的样子。

  这种雕工,只有老七那双灵巧的手,才能做到。

  我拿起自己那个看了一阵,又带着温柔的笑,将早早那个收入怀中。

  当我将木雕放到瑶瑶床上,她又哭又笑,不停拍打着老七那个木雕,骂道:“死七叔!臭七叔!坏七叔!好好的去洗什么澡,害我得病!”

  她的精神,却在收到木雕之后,慢慢地好了。

  某一夜,院墙外又丢进来一样东西。

  是一块丝帕,结成了同心扣的样子,里面包着一块平安符。

  平安符有些眼熟,我拿到灯下细看,认出来,是当年我在灵华寺上香时,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送给我的。

  我收下平安符时,十分高兴,谁知第二天,我就失足跌进了山谷。被救回来后,我怏怏地将这块平安符丢进小楼前的鱼池子里。江文略当时一边喂鱼,一边笑我太小孩子气。

  不料现在,竟再见到这块平安符。

  我摩挲着平安符上刻着的字,思忖良久,拿了屈大叔装药粉的一个小瓷瓶,用丝帕包住,照原样结成同心扣,抛了出去。

  平安否?

  平安。

  院子里的桂花树吐出第一缕香的时候,瑶瑶脸上和身上的痂皮渐渐脱落。

  庄外丢进来许多日常用品,我与秋兰、若竹将原有的东西统统拿到后院空旷的地方烧成灰烬,用药汤彻底沐浴,换上新的衣裳。

  瑶瑶始终郁郁不乐,我明白她的心思,和屈大叔装作无意闲聊,说只要在接下来的数年,坚持涂抹一种药膏,麻斑会渐渐消失,她这才高兴了几分。

  中秋节的这一天,我们终于走出了庄子。

  狐狸亲自驾了马车,在庄外静静地等候。

  他长久地抱着痛哭的瑶瑶,又望向我,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我没问,只淡淡一笑,上了马车。

  回到洛郡,当我将早早抱入怀中的那一刹那,我也看着狐狸,说了一声:“谢谢。”

  不管我们怎么说,瑶瑶始终咬定,是因为看到老七“出浴”,她才会得了这种病,才会在脸上留下麻子,一定要老七“负责”。

  老七从军营被召回来,看到我时,红着脸,呐呐地唤了声“大嫂”,便被瑶瑶拖进了屋子里。

  狐狸和我在廊下交谈,听着屋内传出的“嘭嘭”之声,均费了一番力气,才憋住笑意。

  狐狸一番叙述,我才得知,得天花的不止瑶瑶一人。所幸疫情发现得早,狐狸又用了雷霆手段,迅速将局势控制住,封锁了数个村庄,才没让天花在洛郡蔓延。

  期间,江文略派人送来了许多药物,也替洛郡解了燃眉之急。

  为稳妥起见,原来的将军府不能再住,狐狸征了一个富商在城西的宅子,倒比将军府还要精致几分,我们便都搬入了这宅子中。

  宅院中有一处风景极好的漪荷亭,中秋之夜,于亭中赏月,狐狸负手立在亭边,亭外栽着的几杆修竹,衬得他的身形愈发修长。

  “我小时候,出过水痘。”他忽然开口。

  “是瑶瑶的娘,不分日夜地守护着我。”

  瑶瑶已趴在石几上睡着了,早早也在我怀中熟睡。

  他走到我面前,凝望着我,再度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七夕之夜,我向他说了三个心愿,我希望他能明白。

  天花事件,他也没有让我失望。

  只是,他对我的那份心意,我和他都明白,终究只能是一份心意。

  虽然有了怀疑,虽然看不清未来,但至少现在,我们取得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日子似乎又恢复了平静,但外面的形势,却越来越乱了。

  漫天王终于彻底统一了杏子原以北,挟二十万大军南下。

  他野心很大,想一举吞并飞龙军、卫家军和永嘉军。二十万大军分三路南下,分别在西线、中线、东线与三军交战。

  蔺不屈守城不出,五叔则在伊州与漫天王的军队打了几场狠狠的恶仗。

  永嘉军那边形势更为复杂,罗弘才的人马丢了两座城池,又被江大公子率人夺了回来。漫天王加了兵力,待江文略率兵前去支援,却打了个败仗,那两座城池又丢了。

  江大公子率部败退之时,趁五叔守伊州,无暇顾及,占据了卫家军在伊州东面的嘉定关,这才略喘了口气,让永嘉军得以全身而退。

  待五叔将漫天王的军队暂时击退,再派人去收嘉定关,江大公子却无论如何不肯让出,嘴里说的是一个“借”字,但何时还,只字未提。

  嘉定关是卫家军在东面最为重要的一道屏障,卫家军全军哗然。一直在商议的三军联合抗敌之事,因为江大公子此举,搁置下来。

  我隐隐感觉,永嘉军内部,正风起云涌。

  江文略,他真的要在这条艰难的道路上走下去吗?

  形势越来越危急,三方联手抗敌,必须进行。

  可三方都处于一种微妙的胶着之中,江大公子迟迟不肯归还嘉定关,蔺不屈那边,似乎是在信中提出了一个条件,但狐狸却不肯告诉我们那个条件是什么,只是将信烧掉,当着使者的面,淡淡地说了句。

  “蔺公厚爱,杜凤万不敢当。”

  九月底,金黄的落叶洒满整个庭院的时候,我的枕下,又出现了一封信。

  恰好狐狸去了伊州巡视军情,我没费什么心思,便支退所有人,在弦月初上之时,悄悄地进了城东的蓬莱阁。

  江文略在阁顶的小屋里默默地坐着,只在我进屋的时候,淡淡地笑了笑。

  几个月不见,他似乎又变了一些,原来,岁月和这乱世不但在催着狐狸变、我变,他也在变。

  我解下披风,与他对案而坐。

  他替我斟了杯茶,再向我欠身,温和道:“青瑶,有件事情,我想征求你的意见。”

  我抬头望着他,他看着我,静默而真诚地微笑。

  我与他在最灿烂的年华相遇,曾有过那么美好的时光,有过我们自认为最浓烈的爱恋,但在那么长的日子里,他从未以这样商量的口吻向我说过这样的话。

  我眼底有淡淡的热流一闪即逝。

  我也向他欠身,轻声道:“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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